第二节

 

李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周乐凡。

 

 

周乐凡自9岁起，就被少年宫的原老师推荐给她的老同学，也就是这位黄老师学画。黄老师当时在美院做讲师，刚连续有两幅油画在欧洲拿了奖，正意气风发，原本不打算为了赚外快做小孩子的家教了，一口拒绝，但几个月后，却在老同学家看见周乐凡的画，又主动再找上门，要这个学生。

 

 

 

常露被黄老师收，纯属沾了周乐凡的光，她也画的比别的孩子好，却并没有特别过人的天赋，原在不上不下间，因为特别喜欢特别努力，在少年宫的时候，就和周乐凡两人单开小灶；如今黄老师收了周乐凡，原来老师一贯热心，就劝着黄老师把常露一起收了。常露父母长期驻外，外婆身体不好，家里保姆来来去去，她自小不但照顾自己，照顾外婆，十分细心体贴。黄老师和周乐凡一大一小都是艺术家习性，丢三落四大大咧咧，每次外出写生，出门比赛，日程计划，准备细节，从老师的到周乐凡的，倒都是小小的常露记得清楚，不忘提醒，后来她大些了，干脆变成她打点一切。

 

“我一直，一直就觉得，”周乐凡用筷子搅和着碗里的豆花，已经把那碗豆花搅得粉碎成渣，“在黄老师那儿，跟黄老师，跟小露…象亲人一样。”

 

李维其实，完全明白。

 

他跟周乐凡一起长大，这位教了周乐凡近十年画的老师，他见过不止一次。印象里，黄老师对陌生人拘谨客气，熟悉了，就斯文随和，说话有着文雅的幽默。李维中学和周乐凡同校，他代表学校参加中学生综合知识竞赛，周乐凡就负责啦啦队的宣传板，当时，他带着一帮美术组的同学讨论设计时候，黄老师还来过一趟，不但没半点画家架子地给爱徒提建议，还给孩子们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和冰淇淋。那一次恰好李维也在，还同黄老师聊过两句，李维记得，当时瞬间冒出“当他的孩子，一定特别幸福”的想法。

 

可是黄老师的孩子并不在身边。

 

他两个儿子都在加拿大，跟着太太。黄太太讨厌中国的拥挤，肮脏的空气，总是大声说话的人，和各种裙带关系。黄老师声名渐起，画的价钱也越来越高之后，她就开始办理移民，她能干聪明，在加拿大很快过了语言关，生生念下了计算机硕士，找到程序员的工作，很快有了自己朋友圈子，而黄老师，也曾在孩子出生之后下定决心定居加拿大….然而，就像他太太实在讨厌中国一样，他实在不喜欢加拿大。尝试各种努力，并且在努力的过程中老二出生之后…他还是回了国。

 

从此，象不少移民家庭一样，他们努力地保持着婚姻和家庭，只是一年之中，分离多于相见。

 

“我要去找黄老师。”

 

周乐凡突然放下筷子，刚要站起来，又被李维按下。

 

“你现在已经完全跟这件事无关了。”李维按着他的肩，捏着肩胛处，使了7成的力，周乐凡完全挣扎不得，“你本来以为常露是因为你的拒绝，才…自暴自弃，混乱了这段日子，所以必须管，但如今…”

“不是，我管常露，其实。。。”

 

“其实因为你把她当亲人一样。黄老师也是。你还要说如果是我，是彦彦，笑笑…谁出了事，你都会一样。”

 

“是啊。”周乐凡全没想到他会如此讲，愣怔地点头。

 

“但这不是你能出力，出钱，出谋划策的事情。以后如果她或他需要看病，需要安慰，你都可以是那个’亲人’，不吝陪在身边——－但现在，你拿身份去找黄老师，你要问什么，说什么？”

 

周乐凡愣怔地看着李维。

 

“你…还想等他告诉你，其实这只是一场误会，这不是真的？”

 

李维说得很慢，很清晰，周乐凡慢慢垂下眼皮，努力抿嘴唇，扭头，冲窗外，李维在心里低低叹气，掏出手机，随便看微博上的新闻，不看他，给周乐凡一个消化的时间。

 

就这会儿，突然觉察自己面前的蛋饼被一双手拿起来，他抬头，见李笑正在他对面，周乐凡身边坐下来，蛋饼已经塞到嘴里，李维把自己那杯豆浆递给她，

 

“还没动过。”

 

李笑接过来喝了两口，咽下蛋饼，皱眉问，

 

“怎么跑我们医院门口来吃早饭？”

 

“我今天放假。接了他，一起办年夜饭的东西。您一夜辛苦为人民服务，我本想吃完打包一份给你送去的。”

 

李笑继续风卷残云地扫荡桌上早饭，狼吞虎咽一阵，突觉气氛不对，方才反应过来是过于安静，平时对着自己最唠唠叨叨的周乐凡，今天霜打了般地蔫，简直有几分楚楚可怜，李笑随手就抬起他脸，凑过去看昨天的伤口，

 

“喂喂喂，别耷拉脸了。回头伤口长不好，留疤，娶不着媳妇。”

 

周乐凡轻轻推开她手，继续低着头，没说一个字。

 

李笑一口小笼包含在嘴里，半天没反映过来，汤汁险些顺着嘴角淌下来，她手忙加乱地找纸巾，李维一边递给她，一边笑出来——这恐怕是10多年来，李笑头一次主动关心别人闲事，却被这个向来死皮赖脸地跟着她转的小子淡淡地拒绝亲近。

 

双胞胎怕是自有灵犀，李维这边肚子里好笑，对面李笑眯眼盯着他，似笑非笑地，

 

“凌伯伯说，凌雅彦跟她妈，还有那个从小瞧你不顺眼的高帅富堂哥，临时去了日本。哦，到了东京，凌雅彦她妈跟她伯母直接去了大阪，凌旭单带着凌雅彦去个什么朋友家——－喂，她跟没跟你说，什么朋友家？”

 

“一个在日本迪斯尼做高管的朋友，”李维伸手把李笑跟前的小笼包盘子再拽回自己跟前，“director of the imagineerng department, ”李维夹起包子回答，“彦彦一直痴迷迪斯尼的故事，自己也画过写过故事还得过奖，这次凌旭带她去开开眼界。”

 

就是在半分钟前，凌雅彦的消息终于来到，没半点不开心不算，还神秘兮兮地说，也许，这次要给他一个大的惊喜。却还没等他追问就又继续透露，

 

“真的要见到传奇中的’梦想师’了！堂哥居然在半年前就把我画的故事做了修饰，找人试换了卡通形象，发给他在高盛同事的父亲——东京迪斯尼的梦想工程部主管。结果你猜什么？他朋友的父亲竟然说故事极好，形象有点刻板，堂哥赶紧把我画的原稿发了过去。他说，有机会，要见见作者。颇具梦想师最重要潜质。”

 

“画的故事是什么我就不告诉你。”

 

“维维。。。我真的特别特别兴奋。。。也许是人家看在哥哥面子上？不会的对吧。不，我就自我安慰不是，是真喜欢我的故事我的画了。维维，你别笑我啊，我跟你们在一起，你们都太出色，我弹琴画画纵不错，但是又有真正学艺术的凡凡在，我头一次头一次头一次。。。被人这么正而重之地，跟才华联系在一起啊！”

 

其实，就在笑笑故意挤兑他的同时，彦彦还在语无伦次地发消息，当真就是如此，从小到大，彦彦从来不允许别人给李维半点尴尬，哪怕玩笑的欺负也不行。。。就连这次，竟然。。。原本等她消息等得心焦，已经开始坐卧不安，冥冥之中地，彦彦难道就感受到了兄妹的斗嘴，就如小时候一样，什么情形，也，不可以让李维“吃亏”。

 

李笑哼了声，懒怠再听他得意，再看周乐凡，仿佛根本没听到周遭到一切，忍不住看向李维，李维轻轻摇头，做了个“常露”的口型，李笑翻白眼，喃喃地，

 

“他还想拯救银河系啊？”

 

李维噗地笑出来，再看周乐凡灵魂出窍的模样，干脆给李笑手机短信，

 

“他成日以拯救银河系为己任，这么感人，你就算为了未来的银河系，拯救拯救他？”

 

李笑看着手机皱眉，居然没立刻回绝，只发消息：

 

“我这种负情怀指数，哪儿拯救得了他？”

 

李维一笑，收起手机，把口袋里车钥匙丢给李笑，

 

“刚我上司让我回急诊，人手不够。我走了。你不是抓我陪你买大衣吗？我哪儿有眼光，现在行家就在，妈的车也给你用，凡凡你去陪笑笑买衣服，买完，”李维再把一张年货单子递给李笑，“帮妈采购。”

 

说罢，冲李笑低声飞快道，“看好他，别让他再跑了惹出事。晚上带回家。”而后，一边笑说，“李笑你买单。”大步跑了。

 

从饭馆出来，本想跟彦彦说几句话，却见她最后一条消息是说已经到了那位朋友家，一时倒是不知干什么。想起来刚才跑掉的借口，言速给的这三天假，事实上，对于彦彦不在身边的此刻，自己当真并不需要，干脆给言速发了条短信：言老师，我销假回来上班。

 

并没等言速回复，拦了辆计程车，半小时后回到了仁和急诊。才一进楼道，就见沈剑波和几个住院医推着一辆轮床往抢救室匆忙地走，神色凝重，他让过轮床，看见邝小影正拿着两管血小跑地往检验室去，跟过去，问，

 

“怎么了，什么情况？”

 

邝小影边走边答，

 

“真是赶年关了。今天一早来上班，一下儿三个腹痛高热不退，都是老病人，反复入院的。这跟约好似的一齐肚子疼高烧还都上了抗生素，没用。有一个半小时前突发呼衰，送抢救室，没过来。这个又出现休克征，干脆直接icu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