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寻本根与有天地——《边城》开篇有深意 张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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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本根与有天地——《边城》开篇有深意[1]
张新颖
一、寻“本根”持“白心”
鲁迅青年时代就痛切地感受到当时的中国是“本根剥丧,神气旁皇”[2] ,这是《破恶声论》一开篇就直指的要害,不管是国家、民族,还是个人,没有“本根”了,六神无主,无所适从。那么从哪里找回“本根”呢?我们都知道鲁迅对中国传统做过非常激烈的批判,他认为中国的传统坏了,而且越到后来越坏,传统是个大染缸,经过这个染缸一染,本来是好的东西也变脏污了。现在就是传统一路发展而来,变成如此不堪的局面。那希望在哪里?按照这个思路,希望所在,是没有经过传统污染的东西,青年鲁迅追溯到了“古民白心”。“古民”在这个传统之前,他们的心灵还没有经过染缸的浸泡,染上乱七八糟的颜色,还是素朴纯白的,我们应该从这里找到“本根”,恢复“神气”。鲁迅的这个思想,留给我们的问题和困难是,我们在传统的下端,“古民白心”在传统的前端,中间隔着几千年的历史,我们怎么跳过这么长的时间,和“古民白心”对接上?
这个难题中的时间距离,在沈从文那里置换成了空间距离:我们没法回到遥远的古代,但我们可以去现在的偏僻之地,找到“古民白心”。“礼失求诸野”[3] ,把“礼”字换掉,思路还是“求诸野”的思路。很早以前我读《边城》,还把它当成一个封闭空间里的故事,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再去看,就觉得这样看把这个作品看小了。你看作品是怎么开始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个叙述是说有这么一条路,沿着这条路能够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和这地方的人。有路,就不是封闭的了。沈从文画这幅路线图,是假设外面有人来,由外而里的,是给外面的人来找这里用的,是“求诸野”的路。《边城》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桃花源似真似幻,“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是按照做下的标记再去找,“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哪里找得到;沈从文却肯定了边城这样的地方的存在,你看开头这么短的几句话,突出的句式是存在句,重复用了好几个“有”字(还省略了几个):有路,有小溪,有白塔。也就是说,“求诸野”是可能的,找得到朴野纯厚的生命、刚健善良的心灵。为什么要找?为的是民族的“本根”和“神气”。所以,《边城》以及差不多全部的湘西作品,它们所表达的,并不仅仅是沈从文个人的乡愁,并不仅仅是一个乡下人在城市里过得不如意而用记忆来安慰自己,它们有更大的用心。触着了这个大的用心,我们才能理解《边城》题记的最后为什么会这么说:“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4]
……
沈从文和鲁迅两个人看上去很不一样,但是在他们的文学深处,却能够发现某些重要的甚至是根本的一致性。可以说,沈从文正是一个保持和维护着青年鲁迅所揭示的“本根”和“白心”思想的作家,他的文学,也不妨说成是持守“本根”和“白心”的文学。
二、文学里面有“天地”
“天地”这个概念,和自然相通,但不是自然;和人事相关,却高于人事。读沈从文的文学,如果感受不到“天地”,会读不明白。譬如说《边城》这篇传播广泛的作品,里面有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没有这种感受,就漏掉了。
《边城》的故事很简单,但有个问题我们不能忽略:为什么“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为什么在人事的安排上,从翠翠父母到翠翠,都那么不能如人意愿?这个问题,老船夫很深地想过。“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也就是说,“天”有意志、有力量安排人事,干预人间。更重要的是,“天”的意志并不在乎人的意愿。这也就是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 。
在众多关于《边城》的评论中,沈从文似乎只首肯过刘西渭(李健吾)的一篇,这篇文章里有这么一段:“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良善,本身却含有悲剧的成分。唯其良善,我们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这种悲哀,不仅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自来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这几乎是自然一个永久的原则:悲哀。” [6]
这一段话,每一句是一层意思,所有的意思又交织在一起,仔细想起来很复杂。如果人物本身就含有悲剧成分,那么悲剧就不是——或者至少不完全是——在事情的发展变化过程中产生的,也就是说,即使能够改变事情发展变化的过程,也未必就能够避免悲剧;人物自来的气质里就有悲哀,那是因为,自来就有一个笼罩着他们的命运。可是,悲哀为什么会是自然“永久的原则”呢?
我们不妨反过来,用小说为这段评论做个“注释”,来看这样一个简单的情境就够了:作品开篇,描述茶峒地势,凭水依山筑城,河街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无可挽救的不幸”之所以“无可挽救”,是因为它出自高于人事能力的意志,“边城”人对此只能“无话可说”,“呆望着”。他们“呆望”不幸,也即是对天地不仁的无可奈何的体会、默认和领受,“呆望”的神情,也因为体会、默认和领受而可以说是自身悲剧成分和自来悲哀气质的外现。
自身悲剧成分和自来悲哀气质既然是把天地不仁“内化”为个人命运的结果,那么,天地不仁在这里就不是一种表面的感慨,一种责任的推诿,一种无知无识的愚昧,一种知识和逻辑的推论。这个世界有它的悲哀,这个世界自来就带着悲哀的气质在体会、默认和领受。
但是这还只是一面。这个世界有悲哀不假,可我们读这部作品,还是会强烈地感受到明朗、刚健的力量和生生不息的气象。“天地有大德曰生”,天地化生的力量永无止息。白塔倒了,可是又重新修好了;老祖父死了,翠翠却由此明白了从父母到自己的很多事情,人生自然上了一层;那个“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没有回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你看沈从文写最后一句,用了个感叹号!
在这里我顺便说几句沈从文的景物描写。沈从文也用景物这个词,但这也是从俗和妥协的说法。沈从文作品中的景物,通的是自然,自然又通天地,一层一层往上,所以是无限生机。而我们通常所说的景物,是图像化了的东西,是我们的眼睛或者相机截取了的片段;即使我们能够通过片段的景物联想到自然,那也是近代以来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是被我们对象化的东西,我们把人当成主体,把自然当成主体的对象。所以我们虽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欣赏和赞叹沈从文作品中的自然美,却不容易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天地大美,与“天地有大德曰生”相联的天地大德,当然也就更不容易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中看问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但其实,天地运行不息,山河浩浩荡荡,沈从文的作品看起来精致纤巧,却蕴藏着一个大的世界的丰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岂只是这样那样的景物描写?
我还想借这个话题说一个词:人性。因为我发现,非常多的人谈论沈从文作品的时候,喜欢用这个词。沈从文自己也用这个词,《习作选集代序》里面说自己创作的几句话经常被引用:“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7] 我想提醒的是,沈从文是在一个比人大的世界里说人性的,和我们通常所说的人性论的人性不同,和我们通常在人的世界里说人性不同。……他感受里面的人性,一定包含着与人居其间的天地运行相通的信息。人不能把人束缚在人里面,而与天地气息隔绝。
作者:张新颖,1967年生,山东招远人。现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著作有《栖居与游牧之地》《张爱玲作品欣赏》《文学的现代记忆》《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实感经验与文学形式》等多部专著。
[1] 张新颖. 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20-34. 文题为编者所拟,文字有改动。
[2]鲁迅. 破恶声论. 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8.
[3]班固.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 意思是遗失的道统自有民间传承。
[4]沈从文. 边城《题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3.
[5] 马恒君. 老子正宗.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15. 意思是天地是无所谓仁慈的,它没有仁爱,对待万事万物就像对待刍狗一样,任凭万物自生自灭。
[6]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郭宏安编.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56.
[7]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 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