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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从此山水迢迢,而她爱的那个人,永无归期。
01
2010年,王菲复出开演唱会,一票难求。
温职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从陕西来到北京,下车后转乘地铁一号线,终于在月色朦胧之际从南门进入了五棵松体育馆。
馆内一片轰动,五颜六色的灯光游走在各个角落。
唱到《矜持》的时候,有菲迷大喊:“王菲你爱我吗?”
王菲唱:“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在喧嚣的呐喊声中,温职哭得泣不成声。
邻座的女生看呆了,安慰道:“你是第一次来菲菲的演唱会现场吗?”
女生凑过身来:“菲迷一直都是这样和菲菲互动的,你是感动哭了吗?”
温职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丝毫没有止住的趋势,她就这样一直哭到演唱会结束。
十月底的北京,微风裹挟着寒意,直直地往衣领里钻。温职缩了缩脖子,机械地跟着人群往外走。
三三两两的粉丝散尽,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在她的眼里逐渐清晰起来。
“周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温职垂下头,手揪着大衣衣摆,把蓝色的病号服遮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门票,进不去。”周光年答非所问。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显得矜贵无比,越发衬出她的窘迫。
她是从医院逃出来的,衣服搭配得不伦不类。由于生病的缘故,她的脸颊凹陷,肤色蜡黄,虽然在火车上画了个淡妆试图补救,现在也早已哭花了。
温职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周光年上前两步,解下围巾系在温职的脖子上。
眼泪掉落在周光年的手背上,温职的声音沙哑:“周医生,你也觉得我现在是鬼样子吗?”
周光年沉默不语。
温职呢喃:“我只是想成为大家都喜欢的样子啊。”
“温职,你病了。”
02
她确实病了,心病。
温职两次进医院,原因都是减肥过度。
她还记得周光年曾经问她:“瘦比健康更重要吗?”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对了,她说:“瘦的人才值得被爱。”
她喜欢她的上司杜书阁,年终公司聚会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唱K,酒壮熊人胆,她鼓起勇气向他表白。
杜书阁也喝了酒,酒气上头难免有些口不择言,他说:“你太胖了。”
虽然第二天一大早杜书阁就在她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束鲜艳的黄玫瑰,并且在她来到公司的第一时间和她道歉,温职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那并不是她第一次因为肥胖受挫——
大学刚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明明她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都是第一名,但因为第二名的女孩高高瘦瘦的,形象出众,所以那个女生得到了那份工作。
温职伤心且失落,却无可奈何,毕竟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以貌取人的人。
她原本以为杜书阁和旁人不同,不然为什么杜书阁会轻易便将她留在公司,并且对她百般照料。
这些年来,她就像只乌龟,小心翼翼地缩在龟壳里,难得鼓起那么一丁点勇气向杜书阁表白,被拒绝的理由也是“你太胖了”。
温职不得不承认,胖女孩不管是工作还是恋爱都要比别人更辛苦一些。
她想瘦,只想瘦。
她开始不加节制地拼命减肥,减到身体出了问题,只得住院。
不过温职并不后悔,变瘦的她突然就明白了人生开挂的含义。公司经理越来越多地带她出席重要场合,杜书阁几次将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大项目交给她做,甚至在她瘦了三十斤之后,还当众向她表白了。
她当然答应了。
尝到了变瘦的甜头,温职对减肥越发来劲,一米六七的个子,瘦到七十斤不到。最小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仍旧松松垮垮的,不像是人穿衣服,倒像是衣服穿人。
杜书阁提出分手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事情就发生在三天前,医院的病房里,温职问他为什么。
他说:“温职,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一直以来的信仰被人撕得粉碎,然后毫不留情地甩到她的脸上。
温职想要辩驳,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只是想成为大家都喜欢的样子,这难道有错吗?
杜书阁冰冷的话语并没有停,他说:“温职,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在公司工作了。”
仅仅失恋还不够,她还面临失业。
她就像一棵荒芜的枯木,本就落败萧索,又迎来一阵狂风暴雨,将仅有的残叶席卷一空,她已了无生机。
她不顾医嘱逃离医院,来到北京。
只因为杜书阁曾经答应过她,会陪她一起看王菲的复出演唱会。她为此提前三个月就买好了门票,两场,每场两张,前排位子,视野极佳,可以清楚地看到王菲的脸。
她满心期待,可杜书阁没来。
“周医生,我不明白,我已经瘦下来了、不胖了,为什么他还是要和我分手呢?”
温职的眼底一片灰败,周光年看得心疼。他温柔地把温职圈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像是安慰哭鼻子的小孩一样轻声道:“温职,你病了。你乖乖听医生的话,接受治疗。我会陪在你身边的,直到你好起来。”
他的胸膛炙热滚烫,裹挟着温暖将她环抱其中,怦怦的心跳声透过毛衣叩击着她的心房。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温职仿佛听到了树木抽芽生长的声音。
03
早上七点钟,朝霞慢吞吞地露出金色的一角,天灰蒙蒙的,像是笼着一层雾气。温职整夜失眠,干脆早早地起床出了门。
周光年在旅店门口吸烟,见温职走过来,他慢条斯理地掐灭烟头:“难得来首都一趟,要不要四处转转?”
看样子他是特意在等她。
“周医生,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我没有预约,你却成了我的主治医生?”
周光年在医学界绝对算得上是个明星人物,毕竟没有一根白头发就成为市医院首席专家的人屈指可数。
或许是因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又或许是因为他的真颇有实力,慕名前来看诊的人数不胜数,最后医院不得不摆出预约看诊的规定。
而这预约看诊的时间,少则提前一个月,多则提前半年。
温职是唯一的例外,她第一次住院就见到了这位重量级的专家。
而且,对方还是她的主治医生。
医院里的护士背地里都说,周光年喜欢温职。
温职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和周光年之间的差距就像云与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逾越。
她始终记得那天在医院里,周光年逆着光翻看病历,白大褂板板正正地穿在他的身上,露出一截蔚蓝色的衬衣衣领。
矜贵优雅,清俊冷漠。温职的脑海里倏地冒出这样的词。
她再看看自己,身形憔悴,一脸狼狈。
周光年怎么会喜欢她呢?
“因为,”周光年的身体僵了一下,“我不想让减肥的观念再次毁掉一个女孩。”
温职点点头,先一步跨出了旅店。
周光年虽然不是正宗的北京人,却是一个很好的导游。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北京城里瞎绕,无论走到哪里,周光年都能将周围的景观娓娓道来。灰墙灰瓦的北京胡同配上周光年清透温润的声音,分手之后的温职第一次觉得快乐。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穿过狮子林从东门走出了圆明园。
温职想起了2007年的那个夏天,那时她还没有大学毕业,还不认识杜书阁,也还没有不管不顾的绝食减肥,是个不瘦却快乐的女孩。她喜欢旅游和摄影,所以趁着暑假和同学一起来北京旅游。
那天下着小雨,同学抱怨没有赶上好天气不肯出门,她自己一个人坚持背上相机来了圆明园,那时的她是多么快乐。
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想到这里,温职的鼻头发酸,周光年把风衣披到她的身上,垂头看着她:“起风了。”
温职愣愣地感受着身上风衣的重量,眼眶发红,心却开始一点一点地暖起来。
她把手伸进腰间的斜挎包里,攥住里面的矩形卡片,是王菲复出演唱会第三场的门票,时间是明天晚上。她原本打算丢掉的,这一刻却突然生出了一些别的想法。
温职一言不发地把门票放进了周光年的风衣口袋里——如果周光年在演唱会开始之前发现了这张门票,那他们就一起去看。如果他没发现有,那就当门票已经丢掉了吧。
04
温职搬到了周光年的隔壁。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答应周光年的请求,她只知道,从北京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周光年在旅店里帮她收拾行李,她说她要搬家了。收拾到一半的周光年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她,问她要搬去哪里。
她支支吾吾半天都没有回答。之前的公寓是她和杜书阁在一起之后,杜书阁帮忙找的,现在他们分了手,她不想继续住在那个地方。当然,她也不想再待在医院里,回去之后她就会办理出院手续。
“你搬来我隔壁吧。”周光年双手紧紧地抓住她,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他执着地盯着她,向来清冷的眼睛里染上祈求的神色,仿佛只要温职不同意,他就会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松手。
温职承认,她心疼了,她见不得这个冷漠孤傲的男人放低姿态。
“那个因为减肥而毁掉的女孩对你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
“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周光年眼睛通红,“她去世了。”
从北京回来,温职就搬了过去,并且坚持付房租。
据周光年说,这间屋子也是属于他的。
入目是浅粉色的暗纹墙面,丝绒材质的窗帘一直从屋顶垂到沙发边上,就连吊灯也坠满了晶莹剔透的水晶灯坠。如果此时有位公主躺在卧室里,那这一定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世界。
“这……这是你为那个女孩准备的房间吗?”温职没忍住问出口,她开始羡慕那个被周光年温柔对待的女孩。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走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不让她离开,而是把她留在我身边,监督她按时吃饭,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这也是周光年希望温职搬来这里的原因。“搬家”这个词就像一个可怕的梦魇,他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会再次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只有把温职留在身边,日日得见,他才可以监督温职按时吃饭。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弥补曾经痛失所爱的遗憾。
05
周光年给温职规定了每餐需要摄入的热量,日日将食物做好送到隔壁房间。
从鲁菜、晋菜到闽菜、粤菜,从京菜、冀菜到川菜、湘菜,周光年每天都变着花样做各种食物。纵然是减肥入魔的温职,也不好拂了周光年的心意。
在周光年做了大半年的上门厨师之后,温职终于克服心理障碍,恢复正常饮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职甚至主动去敲周光年家的门,和周光年一起吃饭。
等他做饭的空隙,温职喜欢窝在他的书房里看书。
周光年有一间很大的书房,名著图册应有尽有。
对于温职这种三流业余摄影师来说,这间书房简直就是一个新大陆,里面竟然有足足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放的都是摄影类的书籍,从摄影入门到高级摄影教材一应俱全。
温职为她和周光年这仅有的一点共同爱好而感到窃喜。
发现小小的照片纯属意外。
那天,周光年落了一份重要的文件在书房里,文件急着要用,他又临时有一台手术走不开,只得给温职打电话,拜托她帮忙跑一趟。
文件在左侧的抽屉里,高高的一摞,温职找到标有“乌兹别克斯坦月氏族”字样的那一份。拿的时候太过着急,连带着扯出了压在下面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脸圆圆的,亲昵地靠在周光年的肩头,弯起的眼睛里仿佛盛满整个星河,熠熠生辉。
小小这个名字,她只听周光年说过一次,是他醉酒的时候。
那是2011年的初秋,天气很冷,在屋子里都能听到外面寒风呼啸的声音。周光年喝得酩酊大醉,彻夜未归。
清晨的时候,走廊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温职打开门,就看到了周光年酡红的脸。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周光年拖到床上,她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他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唇畔从她的侧脸划过的时候,温职抖了一下,毛巾险些从她的手里滑落。
如果不是她滴酒未沾,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也醉了。红霞攀上她的脸颊,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她的胸腔里蹦出来。可始作俑者却毫不知情,还在她的耳边含混不清地呓语,温热的气流喷洒在她的脖颈上,温职险些落荒而逃。
她的脑海里开始闪过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倒放的旧电影,一帧一帧全是周光年的脸。
冷漠的、温柔的、不苟言笑的、细腻体贴的……
他曾在她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向她伸手,带她走出深渊。
当他在体育馆外温柔地把她拉进怀里的时候,温职在想,周光年是不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
她虔诚地用指腹描绘他的眉眼,微红的双颊让他褪去了平日的冷清,显得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亲吻周光年的念头是那么强烈。
就在温职的嘴唇快要贴上周光年的脸颊时——
周光年小声呢喃:“小小,对不起……”
那一瞬间,温职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就像玻璃杯落在地上,砸得稀碎。她突然记起,他之所以这么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她和小小一样,是个减肥过度的女孩啊。
06
温职常常在想,暗恋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是种什么滋味呢?
她介意小小在周光年心中的地位,却又悲哀地发现,小小是她和周光年仅有的一点联系。若非小小的缘故,周光年现在可能连温职是谁都不知道。
她单方面地和周光年怄气,周光年却根本不知道她的这点小心思。
门铃响第一声的时候,温职没有反应过来。
门铃响第二声的时候,温职穿上拖鞋跑去客厅开门。
是住对面的李婶,温职在走廊里见过几次。
“李婶,忘带钥匙了吗?”
“不是,小周今天加班,叫你来我家吃。”李婶笑得暧昧,“小周在电话里再三叮嘱,一定要你按时吃饭。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从没见小周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过。”
温职愣了一下。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各种菜都买了一些。对了,我还买了一条鱼。”说着,李婶扬了扬手里提着的塑料袋。
李婶炒菜,温职帮忙,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做了糖醋鱼、三鲜豆腐、蒜香排骨和酱烧茄子。
饭后温职刷完碗,又收拾了厨房,然后就坐在沙发上陪李婶聊天。
“李婶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十几年了吧。”
“那李婶应该知道小小吧,您可以和我讲讲她吗?”
“小小啊,”李婶顿了顿,“小小上大三那年想在校外租房住,小周把她接来这边住在你现在住的那间房里,毕竟兄妹两个住隔壁间也好相互照应。后来小小谈了男朋友,就搬走了。之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说那孩子想不开自杀了。”
“年纪轻轻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李婶叹了一口气。
温职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她以为小小是周光年喜欢的人,在她的猜想里,小小和周光年之间应该有一段轰轰烈烈、痛彻心扉的爱恋,以至于在小小因为减肥离世之后,周光年才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其他女孩不要重蹈覆辙。
或许,周光年醉酒的那天,她应该趁着冲动吻他的。
07
温职蜷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屋子里漆黑一片,只一盏杏黄的复古台灯散发出微弱的光亮,淡淡的光晕一圈一圈笼罩在她身上。她打了个哈欠,费力地撑起眼皮,挣扎了好久,仍旧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沉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她去厨房倒了杯水喝,再坐下的时候就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周光年回来了。
他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早出晚归了。
明明两个人仅有一墙之隔,她却见不到周光年的面——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周光年已经走了;周光年晚上回来的时候,整个小区的人又都睡了。
温职去医院找他,却没见着人,值班护士说他请了长假。
小护士托她把周光年的东西带回家,东西很少,只有一些文件。小护士细心地收在了盒子里,最上面是一本笔记本,“周小小”三个字端庄秀气地写在封皮上。
温职私自翻开了笔记本,是一些关于考古的记录,字字句句都与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古老民族月氏族有关。
在笔记本的夹页里,温职第二次看到了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小小挽着衣袖猫着身子钻进一旁的土洞,她的半截身子被洞口遮住,回头冲着镜头笑。虽然她身上穿的是很普通的衬衫,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有光。
听李婶说,小小大学学的是考古专业,平日里经常会跟着导师去附近的古墓做社会实践。周光年自学过几年摄影,平时没有工作的时候,就会跟着小小一起去古墓,算是半个摄影助理。
小小比周光年小了整整九岁,她上大学那年,周光年已经是市医院小有名气的医生了。医院里有些资历的老专家都说周光年这个年轻人前途大好,周光年也确实不负众望,在小小上大三那年,一跃成为市医院的首席专家。
小小的忌日那天,温职起了个大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收腰风衣,在花店订了一束白百合。
温职在墓地里见到了已有一周未见的周光年。他穿着黑色的衬衣,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初秋的微风带着些许凉意,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将白百合放下,站起来的时候,听到周光年说:“小小很喜欢百合。”
温职退后一步,和周光年并排而站。
“小小很黏我,总喜欢追在我的身后。她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每个小朋友写日记,她从来不写,她说她才不要写日记,她要把自己的小心思讲出来。所以,她不管有什么秘密都会跑来告诉我。
“她的青春期来得比其他女生要晚,大三的时候才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同事何峥,何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小小为了讨他开心不停地绝食减肥,以致后来精神出了问题,误食了大量安眠药,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墓地四周秋风瑟瑟,周光年站得笔直,眼睛红得像兔子,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温职抱住他,温热的手攀上他的后背,轻轻抚摸他因为过度紧绷而僵掉的身体。
从墓地回来已是中午,周光年难得清闲:“温职,晚上一起吃饭吧。”
温职犹豫了一下,答道:“好。”
周光年率先转身开门。
温职倚着墙,盯着鞋尖发呆,丝丝凉气顺着衣服直往身体里钻。
08
晚餐周光年准备的是英式菜肴,约克郡布丁、烤牛肉和薄荷汁。
围裙系在他的身上才堪堪到膝盖,衬衣衣袖随意地卷起,露出半截手臂。他的肤色很白,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在灯光的照耀下变得明灭可见。他神色专注,面上依旧不带丝毫表情,好似已经从上午失控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吃饭的时候刚好七点整。
和周光年相处久了,温职也熟悉了他的作息规律,早餐六点半,午餐十二点,下午泡杯花茶,晚上七点准时吃晚餐。
他就像一个被上好发条的钟表,严格地按照表盘的时间刻度去行进。
“小小高中是在英国读的,大学回国学了考古。她以前没事的时候喜欢鼓捣西式餐点,我也学了些,你尝尝。”
温职想到了那份标有“乌兹别克斯坦月氏族”的文件,想到了周小小的笔记本,也想起了她下午在网上查到的资料——中、乌两国考古学家自2009年开始,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进行了大量的勘测调查,预计从今年年底开始进行实地考古行动……
温职的头脑好像一下子清明起来,她食不知味,瓮声瓮气地开口:“你最近很忙吗?”
“嗯。”
“忙什么?”
“在和考古队谈雇佣合同的事情。”
“你要去考古吗?”
“我曾经和小小约定,等她大学毕业,我们就一起去乌兹别克斯坦古墓考古。她作为正式的研究人员,我当摄影技工。小小之前做了很多规划,近期刚好有考古队奔赴海外考察,我想以摄影技工的身份加入他们,替小小完成这次考古,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心愿。”
果然,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什么时候回来?”
周光年放下刀叉,沉默地看着温职。
“我随便问问。”温职也停下手里的动作,天知道她有多违心,她其实想问他“你可以不去吗?你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吗?”可是她没有勇气说出这番话。她不过只是他万千病人中的一个,因为和他的妹妹一样绝食减肥才得到他的特殊关照。
去往乌兹别克斯坦考古就像是周光年必须要经过的一个时间刻度,而设定这个发条的人是周小小。
小小对周光年而言有多么重要,温职心知肚明。
“周医生,离开前可以再给我一个拥抱吗?”
周光年起身,主动抱了温职。
他的胸膛炙热滚烫,一如之前。
“温职,你……”周光年顿了顿,“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周光年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期盼温职可以挽留自己吗?如果温职真的挽留,他会怎么办?改变自己的计划吗?放弃筹备已久的想要替小小完成的考古行动吗?
周光年还没有想出答案,温职已经给出了回应:“周医生,一路顺风。”
09
2013年2月,周光年跟随考古队一路西行,穿过沙漠,抵达乌兹别克斯坦。
那天日光倾城,周光年又想起温职干净澄澈的眼。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那天温职挽留他,他会为她留下来。
可是,他也庆幸温职没有挽留他,因为留下的代价是他此后余生都将寝食难安。
他骗了温职,他来乌兹别克斯坦不单单是为了帮小小完成愿望,也是为了给自己赎罪。小小的死,他难辞其咎,这份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何峥是个渣男,周光年早就知道。根本不是小小喜欢何峥,而是何峥追求的小小。
小小在爱情方面表现得很迟钝,何峥苦苦追求了许久,小小仍不为所动。何峥拿小小毫无办法,只能找周光年帮忙。
周光年起初是拒绝的。
可何峥表现出对小小一往情深的样子,周光年心生动摇。何峥又把大好的升职机会拱手相让,他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竟然答应了帮助何峥。
小小向来对周光年言听计从,他只是和小小提了一句,小小就不疑有他地答应了何峥的追求。
他没有料到小小会真的爱上何峥,因为何峥嫌她胖就拼命减肥,最后精神恍惚服食了过量的安眠药。
是他害死了小小。
他想为自己赎罪。
2014年4月6日,天气阴,下着小雨,周光年独自一人进入古墓。谁都没有料到古墓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小面积的坍塌。
潮湿的泥土将周光年覆盖其中,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周光年想起第一次见到温职的场景,不是在医院,是在北京的单向街书店门口。那时的单向街书店只是圆明园东门内东右间咖啡西边的一条长廊。
那天下着雨,温职撑着一把浅紫色的雨伞,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伞面倾泻而下。温职小心地护着胸前的相机,怕镜头被雨水打湿。天灰蒙蒙的,周光年看不清温职脸上的表情,只记得温职的眼睛亮晶晶的,透过重重雨幕仿佛一下子望进他的心里。
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时常会想起雨中温职的笑脸。
所以在医院里,周光年一眼就认出了温职就是当年那个眼里有光的女孩,即使那时的她身形消瘦,神色黯淡。
旁人只看到了温职绝食减肥后的颓败病态,只有他,看到了温职身上的光。
他多想走过去,和这道光同行。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就在古墓坍塌的前一天,他们照例去城中补给,他给温职打了电话:“温职,你愿意等我回去吗?”
10
2016年12月30日,王菲幻乐一场演唱会在上海举行。
杜书邀请温职一起。
杜书阁是在和温职分手半年后感觉后悔的。那时他谈了一个新女友,对方仗着年轻貌美,对他颐指气使。他忍了女生六个月,最后仍旧是以分手告终。
他开始想念温职的温顺可爱:“温职,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曾经许下过一个愿望,和最爱的人一起去听一场王菲的演唱会。六年前,我以为那个人是你。”
“我们可以今年去看。”杜书阁急忙接话。
温职摇摇头:“太晚了,我已经和我最爱的人看过了。”
2010年10月29日的那个晚上,隔着五棵松体育馆的高墙,周光年陪她听完了王菲复出演唱会的第一场。
如果这一场不算,那么2010年10月31日,他们却是真真正正地一起在体育馆里相邻的座位上,听完了王菲复出演唱会的第三场。
演唱会的门票是温职前一天晚上塞到周光年的衣兜里的。
一张原本买给杜书阁的门票,她却鬼使神差地给了周光年。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周光年就是她此生最爱的人。
她想起周光年出事前打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温职,你愿意等我回去吗?”
“我愿意。”
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愿意等,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可是他永远也回不来了,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大大小小上千座古墓,周光年不知道被埋在了哪寸土地里,与世长辞,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
从此山水迢迢,而她爱的那个人,永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