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冬仍有雪 文/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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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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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雪第一次遇见陈立冬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夜。当时深市一宗团伙作案的贩卖人口案件即将告破,需要增援,刑警队的人手都给抽调走了,所以陈家发生命案的时候,出警去现场的只有她,一个实习生,以及一位年迈的法医。
犯罪现场位于城市的中心,陈家大宅闹中取静得像一座宫规森严的紫禁城,即便时间将近午夜,依然灯火通明。
沈雪进门的时候屋内有三个人,正围着一具横梁上吊着的尸体在争吵不休,别看他们穿得体面,用词却污秽不堪。沈雪实在听不下去,站在门口手叉腰扬声问:“是谁报的警?”
“是我。”
那声音真是好听,让室内的争吵骤然停止。沈雪循声望过去,就看见了站在旋转楼梯上的陈立冬。他的身形藏在设计繁复的落地水晶灯后,脸却完全露出来,神情仿若在俯视众生。
“哈,做贼的喊抓贼!”
就在沈雪准备再问一句什么的时候,旁边有人开了口。那是陈家的大哥陈立春,他接着又指着陈立冬回头对沈雪道:“警官,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他就是杀人凶手,别让他给跑了,还有爸爸的死也跟他……”
“砰,砰,哗——”
陈立春的大喊大叫还没结束,那悬吊着尸体的真丝床单终于不堪重负,绳结凌空断裂,将那个僵死的女尸甩了下来,顺便借着惯性撞翻了下面的一张桌子,和一座漂亮的大理石屏风。
因为这个突发事件,他们在现场耽误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将沈家那四位带回市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法医鉴定和DNA比对都需要时间,沈雪只能对在场的四个人进行例行问话。其他三人相互都有不在场证明,而被当场指认为犯罪嫌疑人的陈立冬显然被排除在这份亲情之外。不过好在他本人对此全盘接受。
“今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你在哪里?”
“一家私人俱乐部。”
“有谁可以作证?”
“太多了,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他们的地址。”
“陈先生似乎一点也不伤心。”沈雪垂头,一边翻着他的档案一边说。
“死的那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吗?”陈立冬的眼神里甚至一点点遗憾都不曾有,双眸就像是黑洞,深沉又冷淡。
“到底是你的继母,对于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的人,这样的表现未免太过冷酷无情了吧。”沈雪合上档案,抱起双臂。
“她生前我对她的态度还要差一些,现在人都已经死了,那种虚伪的欲盖弥彰就更不必了。”陈立冬看着她自我保护的小动作,突然笑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胸前的铭牌,“何况我能坐在这里被你审问而不叫律师在场,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沈警官。”
他的语调一直是陈述式的,直到叫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尾音里透出某种不可寻的意味,一闪而逝。
沈雪的心神恍惚了一下,怔了怔又立刻开口:“死者在前一个月就放出消息说要修改遗嘱,将陈氏的资产捐给慈善机构,不给你们这些子女留半分。”
“如果你觉得这一点可以被称为是犯罪动机的话,那陈家的嫌疑人就不止我一个。”他说着,身子又向前倾了倾,拉近同她的距离,“人不是我杀的,不过我很高兴能来,因为这样我才能认识你。”
他说完,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她。沈雪这才发现,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挑人的场合下,这位以放荡不羁而闻名的陈家小少爷的外貌依然经得起考验。
“千万别自作聪明。”沈雪的肩膀微微后靠,根本不吃那一套。她大幅度地拉开跟他的距离,点评道,“很多人犯罪嫌疑人都觉得自己聪明,可最后他们都被捕了。”
“是啊。”也许是她的针锋相对令他觉得有趣,陈立冬盯着她的眼睛说,“那就麻烦沈警官明朝秋毫了。”
他英俊、狡猾,又有点小嚣张,这是沈雪对陈立冬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见陈立冬是在半个月后,当天沈家的案子经过法定程序被判定为自杀,正式结案。只是有人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当晚就在闹市区上演了一场飞车追逐大戏。等沈雪他们赶到的时候,就看到陈立春开着体积庞大的SUV紧追着陈立冬的超跑,大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势头。要不是最后被警车拦住,陈立冬的车非被他撞个粉碎不可。
沈雪本来是准备去相亲的,临时被叫来增援。彼时她穿着高跟鞋从师兄的车上下来,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陈立冬就是在她走近时才从车上下来的,瞧见来人是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随即弯了弯,一开口完全自来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沈警官今天的打扮……”
他还没说完,沈雪已经上前,动作迅速地扣住他的肩膀,双臂往后一别,手往下一撸到他的手腕,将他猛地压在银色跑车的引擎盖上。
“比起自作聪明,”她皱着眉头给他戴上手铐,低声道,“自命风流更令人讨厌。”
沈雪虽是女人,力气却不小,被她这样压着并不会好受,可那人却仿佛很享受似的,一派轻松地开口:“不好意思,沈警官,”他如此狼狈却还笑得出来,“我并不知道你比较中意简单粗暴。”
沈雪故意往下一按,他立刻疼到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回到市局依然是沈雪审问陈立冬,她刚坐下来,他就已经举双手做投降状:“我真不是故意违反交通规则的。”
“那还在市区飙车?”
“你也看到了,我是被人以死相挟。”
“你的意思是说你大哥有意想撞死你?”
陈立冬微微皱眉,似乎对“大哥”这个称呼有所异议,但他很快又调整了状态,颔首道:“这个我可不知道。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故意在逗我玩,想看我难堪又狼狈的样子。真不好意思,又惊动了你们。”他轻松地说完,眼神又回到她的身上,“不过,我突然很庆幸他今天这么做了,不然我就不会看见这么漂亮的你了。”
死里逃生都治不了那张嘴。
沈雪亦挑眉看他,表情是微笑的,目光却很凌厉:“再这样说话,我会告你妨碍警察办案,知道吗?”
“如果夸人漂亮也是一种罪,”陈立冬一点也不受威胁,“那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罪行了。更何况,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啊。”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的眼神却格外真诚,沈雪干脆别过眼去。
陈立春那大傻子,对杀人未遂的罪名供认不讳,他认定陈立冬就是杀死自己母亲的凶手,扬言要为民除害。陈氏的律师很快来跟警方交涉,将他取保候审。
相亲是别想了,沈雪写完报告下班,走到门口时意外地看见坐在台阶上的陈立冬。
“你不回家休息吗?”沈雪问。
他本来低着头,手肘搭在膝盖上,听她这么问才慢慢仰起脸。那样分明的轮廓在白炽灯昏暗的光线下竟映出了浓墨重彩。
“你……”沈雪心头一动。
“还没吃饭吧?”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泛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柔和,“介不介意跟我一起?”
“有点介意。”沈雪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回绝了。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一下子拒绝得这么彻底,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对着她微微点头,再转身离开。
彼时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在她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直到被黑暗完全淹没。
沈雪觉得,一定是因为那晚的夜色太浓了,而他的身影又显得如此孤单,所以自己才会突然反悔,追上前去跟他一同离开,再共进晚餐。
他们那晚吃的是海底捞,地方是沈雪选的,菜是沈雪点的,账也是沈雪结的。
陈立冬对她的决定没有提出异议,大概是因为他也敏感地意识到,沈雪答应跟自己吃饭只是出于怜悯,并不是真的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那一顿饭他收起了自己的油嘴滑舌,最后他们在海底捞的门口分开。离开时分明是两个方向,她却在警察宿舍的门口再次看见了他。
“我猜也许你会住在这里,只是想赌一把。”
她看见他便远远地站定,他停了好久,解释了这么一句后才慢慢走近。
没有了在审讯室里表现的那般油滑,他此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就好像是在接近一头正在山涧喝水的鹿。
沈雪看着他的眼睛,直觉他下面会说出更令人尴尬的话,还来不及阻止就已经被他抢了先。
“如果你愿意,也许我们可以多接触接触。我明白我们遇到的契机不太好,但如果你愿意了解我,你会发现其实我也有一些优点……”
“基本上,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沈雪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说,“陈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连这些都不懂呢?可他只是顿了几秒,仍锲而不舍地把话说完:“可你总不能阻止一个人对美好的事物心生奢望吧?毕竟,喜欢一个人又不犯法。”
其实在沈雪二十一年的生命里,也不是没被人追求过。然而却没有哪一个追起人来会如同陈立冬这般,花样百出又耐心十足。
还是动心了吧,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月,她终于答应同他正式约会。起初她还有些担心,他跟自己的习惯会冲撞太多、格格不入。但陈立冬的优点就是肯迁就人,不管沈雪做出任何决定,他都彻底贯彻执行,因此避免了一切不必要的冲突。
作为一个纨绔子弟,陈立冬此人在本城还是有些传闻的。只是同他交往以后,沈雪发现这个人也不过是个肉身凡胎,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工作的时候工作。除了偶尔作风奢侈腐败外,也没有其他可以指责的地方。
只是困扰终于来了,他们俩确定了关系后,他时不时会去接她下班,刑警队的同事也渐渐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毕竟是曾经坐在审讯室里的人,连老领导都对她的工作态度心生怀疑。
沈雪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但有时也忍不住在他的面前提两句。他通常都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但那一日却突然说:“不如你辞职,这样就有空嫁给我了。”
他说得那样轻松,并没有跟国家抢职员的负罪感。
被人求婚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
陈立春死了,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车子撞开了沿海公路的护栏,连人带车翻到了腥咸的海里。
这是陈家出的第三起意外,第一起是陈父被人绑架后撕票,第二起是陈立冬的继母上吊自杀,第三起则是陈立春的车祸。而前两起案子发生以后,陈立春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陈立冬所为。
所以陈立冬又一次被带到警察局,这次接待他的却不再是沈雪。
陈立春出事的当天雾特别大,能见度只有十几米,正常人都不会选这种日子飙车。刑警队事发后在多个地点进行排查,据陈氏的员工讲,陈立春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倒是真没什么仇家,最大的仇家就是陈立冬。
那次审问持续了很久,沈雪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审讯结束后他过来找她,依然衣冠楚楚,眼里却满是疲惫。
沈雪站起身,用最温柔的眼神迎接他。
“请问我的女朋友现在可以下班了吗?”他当然明白她的担心,于是笑着开口问。
那晚他们一起吃饭,为了让他更放松一些,沈雪特地选择了他最喜欢的餐厅。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救他糟糕的心情。
情人之间要做的最基本的事情应该是分担吧,所以席间沈雪主动问他:“立冬,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询问,可他正在切牛排的手忽地就顿了顿,抬眸看向她时甚至闪过一丝戒备的光:“还是,不要了。我看到你,总会想起刚才在审讯室里的场景。”
也许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沈雪走得匆忙,现在身上还穿着警服。
可这句话一出口,他们两个人却同时沉默了。
因为这一刻他们突然明白,在这场爱情里,那条横在他们面前的楚河汉界,其实从未真正消失。
这顿晚餐几乎是不欢而散,陈立冬开车送沈雪回家,她按照惯例在下车前亲吻他的脸颊,离开时却被他一把按住后背,接下来是一个深而沉的吻。他吻得那么用力,就好像想要把她的灵魂都吸走,直到沈雪用力推开他。
“对不起。”他握住她的手,“小雪,对不起。”
沈雪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
“立冬……”她想要看清楚他的眼神,下一秒却又被他拥入怀中。
他的头深深地贴在她削薄的锁骨上,声音闷闷地说:“你会相信我的,是不是?你不会因为这个而离开我,对吗?”
一向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态度突然就变得那样急切。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不等到她开口誓不罢休。
相信的话分明就在嘴边,却那么突然地哽住。在那一瞬间,沈雪突然意识到自己警察的身份,令她不能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到最后,她终于开了口。
陈立冬微微一愣,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
“立冬……”沈雪想解释,却很快被他打断。
“沈警官,”他不无嘲讽地开口,“过了这么久,在你心里,我依然还是那个午夜十分坐在审讯室里同你面对面的犯罪嫌疑人,对吗?”
爱一个人就要无条件地信任不是吗?
难道说是她爱得还不够?又或者是她本身对他仍有怀疑?
那天晚上没有人提出分手,可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却都默契地没有去联系对方。
陈立春的尸检报告出来了,调查也在稳步进行,并没有找到陈立冬涉案的任何线索。本来应该放下一颗心的,可沈雪却越来越焦虑。她答应跟他在一起,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选择了中立,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伤心,更何况是如今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的陈立冬。
陈家人这样离奇地死去,即便是警方给出合理的解释,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那些街头巷尾的传言。
一周后,陈立冬出现在电视机的镜头里,几天时间竟消瘦得惊人。沈雪试图打电话给他,或者去公司找他。但接待她的永远是他的助理。
他不肯原谅她!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陈立冬却突然出现在她的宿舍楼下。
他靠在车旁望着她的窗口,她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准备重新上车时,才看到站在大树阴影里的她。
他的动作只顿了一秒,沈雪快步上前,他却立刻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沈雪望着闪烁的车灯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不由得想到他的另外两个亲人陈立夏、陈立秋要求重新调查案件的申请。
他是太孤独了,所以才会回头来找她吧?
沈雪一个人回宿舍待了好久,最终还是穿上衣服出了门。
这一次她真的是豁出去了,站在陈家大宅的门口拼命地按门铃。最后大门缓缓打开,门后是他面无表情又无限憔悴的脸。
“为什么逃?”
“为什么来?”
他们同时开口,接着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
“请离开。”
又是同时。
总不能再这样走了,沈雪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眸光,那双眼中似乎有旋涡,可以将她吞没。但在旋涡的尽头,又好像有希望的小火苗在燃烧。
人生而孤独,却不能没有伙伴。
“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她重新开口,可这话说出来,远没有将她心底的歉意表达出千万分之一。
“如果你来是为了讲这个……”
“你说得对,也是我们认识的时机不太好,我对你始终心存芥蒂。”
“我不想听这个。”
“如果当初我不跟你吃那顿饭,也许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堪。又或者,我当初的意志可以再坚定一些,那么一切就都会不一样。可我们之间总要坐下来,一起面对现实,我在想,不如……”
他突然堵住她的唇,将她的肩轻轻一拨,压向旁边的门框。金属的门框太硬了,突出的一块硌得她的后背生疼,他却把她的惊呼和抱怨全部吞进肚子里。这一次他给她的感觉更急切,也更惊惧。她被吻得意识模糊,却终于在大脑缺氧的半秒钟内,意识到了他想要表达的情绪。
再深的吻也要分开,那一刻他们都气喘吁吁,如同在夜色下殊死搏斗的兽。
过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
他却捂住她的嘴:“不许说,那个词,你不许说……我不许!你听到了没有?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
每个人都是这样,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又消失。
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他怎么努力争取,到最后总是留不住。
夜色温和,他眼底的血色却一点点地泛上来。
那些话他没说出口,她却都懂了。
“我明白了,我不说。”她伸出双臂抱住他,“如果你不说分手,我一定不会先说好不好?”
那一次的争执成了一个他们对彼此敞开心扉的契机。
不过当陈立冬第一次开口问沈雪为什么会当刑警时,她没好意思说。
其实原因挺蠢的,她从小就喜欢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可她从未想过,这样如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她以后的男友也会涉嫌其中。
陈立夏也死了,原因是过度惊吓引起心跳骤停,猝死在豪宅游泳池旁的躺椅上。
这不合逻辑。
陈家没有人的死亡是合乎逻辑的,那晚陈立冬的不在场证明同样非常硬。他在公司开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完全没有作案时间。不过这次警方倒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泳池边放置的躺椅上连陈立夏自己的指纹都没有,太干净了,反而会令人怀疑。
至此,所有跟陈家有关的卷宗又被翻开。如果剩下的陈氏两兄弟陈立秋和陈立冬不是凶手的话,那将会是受害人。
陈立秋吓得高价聘了一队保镖昼夜不离身,而陈立冬则还是老样子。
他的轻松应对让坊间的猜测更加强烈,毕竟这四兄妹中只有陈立冬跟其他人不是一母所生。他的母亲只很短暂地跟过他的父亲,然后就莫名失踪了。
“你也请个保镖吧。”沈雪偶尔也会建议,倒不是因为那些传闻,纯粹是担心他的人身安全。
他却不以为意:“不怕,我女朋友就是警察。”
沈雪无语地白了他一眼:“我又不能24小时贴身保护你!”
“嫁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我了,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情话大赛,此人一定位列三甲。
在这样危机重重的时候,他们订婚了。这一次陈立冬没有听从沈雪要低调的意见,而是默默筹备了一场盛大的订婚典礼,以“雪”为主题,在酒店里装扮出了一个至美的冰上世界。
那天来了很多人,包括沈雪的家人,和他仅剩的亲人,陈立秋。
沈雪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这些的,竟然老土到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给你做个过渡。”他抱着她,在她的耳边说,“婚礼会更夸张,你要有心理准备。”
沈雪虽然高兴,可看着那一室花海也觉得太铺张浪费:“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奢侈啊?”
陈立冬却回得理所应当:“因为你值得最好的。”
他说着抬手掐了掐她的脸,再开口竟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你再这样,我就要用强的了。”
沈雪只当他是在开玩笑,轻蔑地一笑,哪知他下一秒就把她打横抱起走进了会场。等沈雪被放在聚光灯下,脸已经红得像苹果了。
那天沈雪的同事也来了不少,最后都喝得七歪八倒的。
伤心啊!刑警队一堆男款大龄单身狗,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小妹妹,结果还外销了!
言暖酒酣之际,男主角又被哄上台,在现场当着大家的面再求一次婚。陈立秋喝多了,似乎也忘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伙同一堆人拉着他上台。
沈雪站在台上看着他们,第一次发现其实这兄弟俩还挺像的。
血缘终究是神奇的,割不断,理还乱。
陈立冬平时酒量很好的,喝多少面上都看不出来。但这一次眼神已经明显有点飘忽,脚步也有些虚浮,只能靠一堆人推着才上了台。后来,他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踉跄了一下。沈雪赶紧伸手去扶他,嘴里那句“小心点”还没出口,他就当着她的面跪下,接着栽倒在地。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夜空,沈雪觉得将他抱在怀里时,自己的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而她不知道的是,酒店外的LED屏上,在陈立冬倒下的同时闪过六个字——“最后一个”。
“不是最后一个,而是最后一个半。”
这是出事之后,网络上流传出来的玩笑话。不知是谁把现场的照片发了出来,豪门内斗,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新闻了。大家纷纷猜测凶手到底是谁。警方把酒店当时的监控录像调出来,发现有几个重要的地点被婚礼现场漫天的鲜花给挡住了。他们又对在场的人一一进行询问和排查,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那把短刀是从陈立冬的身侧刺入的,角度很刁钻,几近心脏的位置。因为用力很深,几乎要了陈立冬半条命。手术后他一直昏迷,局里的老刑警觉得凶手这次没有得逞很可能会再次发动袭击,于是在医院外围安排了便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雪守他守得太紧了,陈立冬安然无恙,陈立秋却出了事。他是在陈家大宅二层的卫生间被发现的,看上去应该是被领带或者软布条一类的东西给勒死的。
那真是一栋索命的宅院,现在陈立冬成了陈氏二十亿资产的唯一继承人。不过这次警方很仔细地搜查了那栋宅院,终于在壁炉的后面发现了另一番天地。原来这栋临海的别墅有一条密道是直接通向海滩的,出入只需要输入密码即可。可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陈家兄妹中没有人提过这条密道,更不要说密码了。并且警方在密道的墙壁上发现的少量指纹和脚印都不属于陈氏兄妹。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别墅有这番玄机,还是刻意隐瞒?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只能放在昏迷的陈立冬身上了。
而他在一周之后终于醒了,很虚弱,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沈雪强忍着情绪才没有落泪。
刑警队的同事也来探望,他们来的时候陈立冬的状况比刚醒的时候要好,可回答提问时却显得力不从心。
同事们离开时,沈雪也跟了出去,再回来时脸色却不大好看。
“怎么了?”陈立冬躺在病床上轻轻握住她的手。
沈雪顿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你……喀喀——喀喀喀——”他想说什么,一口气上不来,咳得厉害。沈雪赶紧站起来,想去给他倒水却被他一把拽住。她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病床上。
“你不要着急。”沈雪皱眉,“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他并不相信她的托词,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阿雪,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哪怕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
她知道他很伤心,可师兄们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我的身份敏感,师兄他们是不会跟我多说什么的。可是立冬,你是不是有话没有对我说呢?”
她说着,在病床边蹲下身子,反握住他的手,尽量与他平视。
沉默过后,他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身子也慢慢地转过去背对着她:“不,我再也没有话好对你说了。”
那天沈雪再次离开医院,天气很暖,她的心却冻结成冰。
只要做过,就总会留下痕迹。身上多条人命的凶手,终于还是浮出了水面。
为了抓住她,刑警队故意撤掉了陈立冬在医院的保护,将自己人安插在医生和护士当中。并且要求沈雪跟陈立冬虚与委蛇,骗他自己已经辞职。他们要他完全卸下防备,同时也在赌,赌那个人会来找陈立冬。
那人果然还是来了,半个月后的一天,一个人影出现在午夜的病房里。这一次,她没有躲过警方的监控,安装了窃听器的另一间房里,沈雪分明听到陈立冬喊了一声“妈”。
沈雪微微一愕,下一秒就听到他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是陈家欠我的,也是他们欠你的。小冬,你六岁那年刚进到陈家被那兄妹三人殴打到肋骨折断,即使这样他们也还是几次三番不肯放过你,这些事,你难道都忘了吗?”
“妈!”他坐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吼,“杀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
“那也是他们活该!你爸告诉你我死了对不对?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有人把我绑架了,给他打电话让他交赎金,可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钱我就没有,放回来或者撕票,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然后他就挂断电话,你知道我后来经历了什么吗?!那些人都是禽兽!只是立冬,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懦弱,你可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
陈立冬显然很激动,好一阵子,窃听器里只有浓重的喘息声。
“如果不是你,陈立秋早就死了,你居然还替他挨了那一刀?”
陈立冬沉默了好久,片刻后才说:“你还不如让我去死。妈!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我的太太是警察!”陈立冬忍无可忍地说,“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你让她以后怎么去面对……”
“怎么,有我这样有仇必报的婆婆很丢人吗?!立冬,是你太没出息,妈妈才会这么操心!”
“我根本不想要陈家的钱!”
“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不要了。”
灯光下,沈雪的脸白成了一张纸。
她身边的老领导忽地下达了行动的命令,警察冲进去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怔住了。警队的人很快就将陈立冬的母亲制服在地,并将她带走。
陈立冬大惊,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好不容易才长好的伤口再一次裂开。沈雪看不下去了,从隔壁房间跑出来就冲进了病房。陈立冬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愣了一下,接着似乎明白了一切,表情扭曲,怒不可遏。
这是背叛,也是出卖。
沈雪竟被那种眼神刺到,一双手半悬在空中扶他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医生和护士被放进来,有谁撞到了桌角,放置在边缘的水杯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的爱情也同时碎了吧。沈雪想,并且碎得如此彻底。他们之间怕是永远也没有再复合的可能了。
其实案发以前陈立冬常常做梦梦到母亲,她很漂亮,只是没那么爱笑,不过抱着他时还是温柔的。那时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很自在。后来他们到了陈家虽然吃穿更好,日子却更难熬了。好在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那些经历令他清醒,也让他成长。他只是很后悔,没有多往身后看一眼,才将他的母亲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泥潭里。
母亲俯首认罪后不久,陈立冬捐掉了陈家所有的财产,这也是他那位继母的遗愿。在这件事上,总算有人可以死而瞑目了。
他走了很远,去了贵州山区的一所小学教书。那是慈善基金会扶持的小学,孩子们清亮的眼神似乎有种力量可以净化他的心灵。渐渐的,他不再噩梦连连,只是有个身影总萦绕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女孩并不十分美,但清秀好看,就算是说情话,也是一脸正气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爱的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
“丁零零——”
下课的铃声敲响,陈立冬开始收测验的卷子。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他也整理好了一切。
这只是他教师生涯中最普通的一刻,却莫名地在转身的刹那有种心神一振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抬眸,正对上了那双眼。
“还没吃饭吧?介不介意跟我一起?”教室门口,她逆光站着,有种摄人心魄的美。陈立冬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法开口。
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这个人喜欢简单粗暴,所以直接辞了职来找你。”
心中感情满溢,他却不知该如何宣泄。
“也不跟我说分手就消失了,我只好亲自来问问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娶我。”
收好的卷子散落一地,他冲过去抱住她。
“这不是梦吧?”他依然不敢置信。
“可能是梦哦,陈立冬。”沈雪笑着回抱他,“因为你做梦都想要娶我!”
这世上最难得,千帆过尽,仍然只有你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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