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深的吃羊肉，应当在六十年代后半期，十岁过了不多的我，替父亲做了生产队的羊倌。那年初春，正是草少的时候，一只瘦羊跟不上群，我父亲偷偷地宰了，与伙伴各分半只，伙伴得羊尾，我父亲得羊头。肉煮出来了，半夜时分，一家人偷吃羊肉。因为准备吃肉，晚饭都没吃。我分得一根肋骨，一块腿肉，肚子饥，大刊吞吃，不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父亲分得羊头，放到一只大碗里，啃脸，挖眼睛，掰开嘴巴拔舌头，最后砸开脑袋，挖出大半碗脑浆，撒点盐，父亲吃得津津有味。大概是已经吃饱了，我没有想尝一口的意思。第二天，满嘴羶味儿，很不舒服。也许是那次种上了坏印象，以后再也不想吃羊肉。结婚之后，老婆爱吃，一年总能吃几次，自己做的，倒还吃得，至于羊头，想都没想过。

      第一次吃羊头，是本世纪初，打工的时候，老板说城里新开了羊肉馆，咱去吃羊头。我心里嘀咕，但打工人，老板请饭是莫大的荣幸，不能驳了老板，于是跟了去，一人一只。我觉得多，要了半只。那羊头真好吃，没羶味，非常软烂，焦盐、辣椒粉撒上，我几乎以吃馓饭的速度吃下了半只羊头。抿一口酒，喝一杯茶，舒坦！

      来到这小城以后，发现大西北的味道非常浓，羊肉几乎是这个小城的特色。烤羊肉，羊肉泡，手抓羊肉，羊肉包子，羊肉面条等等，大街过去几乎挨个儿是，而吃的人常常是排队拥挤。我们小区大门外三家烤羊肉馆，彻夜不停，我们晨练出门时，仍然灯火辉煌，食客满满。

      有几家羊头馆，烤羊头，卤羊头。大街上还有推着车车卖羊头的，看招牌听吆喝，羊头的品种真不少。偶尔看见提着羊头走过的，就像提着白萝卜。我曾站在羊头馆前看烤，看食客大嚼，一个小家三口人，分羊头吃的幸福，似乎要溢满大街，我甚至也产生一快朵颐的欲望。

      西北人，牛羊肉多，吃出来的都是真汉子，从吃羊头就可看出粗豪爽快，同时也表现出吃羊头的文化差异。别处人吃羊头我没见过，读过梁实秋先生吃羊头肉，这里引用几句：

      “一个冬夜……看着他（小贩）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的羊角，撒上一些焦盐。我托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

      梁实秋先生家境好经历多又会写，他的生活小品很美，有些事情写得那么真实而生动。可我想，未必就是他的亲历，比如这次吃羊头肉，那么有情趣讲究雅致的他，会趴在被窝里吃羊头肉？

        不过我相信大华北那里，尤其像北京，尤其像北京城里有好日子过的人，大概都有点讲究，羊头肉片了薄片儿吃，应该是真实的，这与大西北人吃羊头肉很不一样。我见过的，都是人各一只，放到大碗里盘子里狼吞虎咽。要半只呢？好说，师傅将羊头放到砧板上，大肉刀锋刃雪亮，举起来，一刀下去，羊头已成两半，重量么？我可以负责任地讲，基本不差分毫。

      羊头大概是雅俗共吃的美味，可雅人吃与俗人吃不一样，饥饿的人与吃饱的人也不一样。骆驼祥子是否与梁实秋先生一样吃羊头肉？咱不知道，可大西北人一定没有那样吃羊头肉的。大口吃肉，咕嘟嘟喝酒，不上雅人的眼，可俗人却特别爽快，看着就觉得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