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贵阳美术界开始出现裸体模特。

虽然在画家们的眼中，裸体模特呈现的是人体的线条与色彩之美。不过，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西方美术界再普通不过的裸体模特写生，被一些人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待，给予其不公平的待遇。

A 临摹裸模照

进了公安局

西南地区，四川美院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最先开设女裸体模特写生课。

喜欢绘画的贵阳画友来这里，似乎有种“朝圣”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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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王忠弟在阿哈水库写生

王忠弟，64岁，贵阳通达饭店退休，贵州知名画家

★上世纪80年代 在美院看到人体模特

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我自学画画，虽然晓得画人体有很多讲究，但限于时代所困不可能对着模特儿写生。1969年，我借得一本苏联出版的《人体绘画解析》，上面画有人体骨骼、肌肉系统。这本书在当时是难得的教材，市面上少有，纯属画友间相互传阅，还没等到我临摹完，就有人不停催促，让我赶快传阅给他们。没办法，看到心仪的教材，我熬夜不睡觉，花了一周时间，把这本50多页的书，全部用铅笔临摹下来，至今还保存着。也正是有绘画这门技艺，1970年贵阳火车站对外招美工，我没有任何门路，就凭在一张壹分硬币大小的纸上，画了一幅彩色的北京火车站，顺利进入贵阳火车站从事美工。

第一次看见女裸体模特，是1980年5月，我到四川美院看望画友时所见。我走到教室门前，因我不是四川美院的学生，不能进去，只能站在门口。教室的窗帘遮得严丝合缝，隔绝了外界，透过一丝门缝，我看见一个女模特坐在教室的前方，没穿衣服。这场面，就是画友们10多年来口耳相传了无数遍的一个词：裸体模特！教室里，有20来个学生画素描。我和另一名不能进教室的朋友，买来两瓶啤酒，坐在教室门口喝。在教室里的那名画友，得到女模特允许后，端起一部120相机，从正面、侧面、背面等位置，给半躺着的女模特拍下了几张照片，留下作画的资料。

上世纪80年代初，全国都还少有裸体模特，画友把为女裸体模特拍的胶卷送给我，让我带回贵阳冲洗。家里和单位上没有相片的冲扩设备，我找到画友钱筑生———他后来成为有名的版画家，他和我同龄，我们这一帮画友经常聚在一起切磋画技。钱筑生冲扩了三张裸体照片，连同底片一并给我。过了半个月，一天早上有民警到我家，通知我去贵阳市公安局“报到”。边走边想，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来到公安局一楼的房间，一名穿白上衣、蓝裤子警服的警察问我：“你的照片洗了几套？”马上我明白，是裸体模特照片的事。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严打”斗争中，传播裸体照片，会被判处重刑。我承认得了一套照片，不过后来被我烧了，原因是：觉得留这种照片影响不好。这个警察没有搜查我家，他只说，有人揭发我藏有裸体照片。我在公安局里交代了一天的问题，到了晚上8点，警察没有为难我，放我回家。临走前警察说：“你不能再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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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王忠弟从《人体绘画解析》上临摹下的肌肉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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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王忠弟从《人体绘画解析》上临摹下的肌肉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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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9月7日，王忠弟（前排左二）和贵阳画友合影

平常，我们画友之间要画人体，找不到模特，我们彼此就当模特，让画友素描。没想到几张用来临摹的裸体照片，差点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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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王忠弟在贵阳火车站候车室绘画《花溪公园风光》

1984年7月的一天晚上12点，我在正谊巷的家门被敲响，是几个“便箍”（便衣警察），他们亮出搜查证，说有人举报我藏有裸体照片。这一年，全社会都在打击“精神污染”，如果这个罪名成立，我面临的灾难难以想象，何况我因同样的事进过“局子”（公安局）。家里的桌子上有张邓丽君照片，邓丽君的歌声当时在大陆是“靡靡之音”，代表低级趣味，我把邓丽君的照片悄悄揉成一坨，揣在裤包里面。“便箍”在我家里搜查出10多张我的画作，其中有几张画的是女裸体模特。“便箍”把我的双手用手铐铐住，他们开着“边三轮”（警用三轮摩托），让我坐在“边斗”上，直接开到贵阳市公安局。离家前，母亲拿10块钱给我，让我在“号子”（监牢）里当生活费。那场面，像生离死别。

警察让我交代问题，我“醒水”（明白）：几个月前，广州做生意的朋友，带来几张女性裸体照片，给我做画画的临摹对象。我请朋友把这几张画片翻拍，分给几个画友。在“局子”里，趁着上厕所，我把邓丽君的照片扔了，“罪证”丢掉一半心里轻松很多。警察叫我写坦白材料，从晚上一直写到白天。写了三遍，警察总说我写得不深刻。我看到一对年轻夫妇也被喊来交代问题，理由是他们家墙上贴得有女性裸体画。这对夫妇喊冤，说贴的是法国著名画家安格尔的油画《泉》，这幅画是从正规刊号出版的杂志上剪下来的。警察说：“这种画是精神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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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王忠弟为女裸体模特写生

到了当天下午下午4点过钟，警察喊我回家。母亲看见我当天就被放回来，一脸惊讶，连邻居们都认为我这次“栽了”。后来我知道事发原因：有一个画友被抓，警察在他家搜出裸体照片，他交代源头在我这里，引发我被抓。“便箍”来抓我时，不认得路，邻居以为是我的朋友，还给他们带路。

一年后，我家附近搬来一个邻居，他在贵阳市公安局上班，他对我说：“你的事情平反了，可以去要回被没收的东西。”我的心情开朗起来：总算认可我们的行为是艺术，不是传播淫秽物品！来到公安局，几经查找，警察发还了我被没收的几幅油画。不过，那几张女裸体的素描找不到，至今音信全无。

其实，1980年，贵阳艺校就组织过一次画女裸体模特，由于各种原因，这种艺术追求一度被视为禁区。不过，1985年之后，在贵阳高校的美术系已开始女裸体模特写生。

B省艺校裸模课程

引起轰动

1980年6月，贵州省艺校第一次开设女裸体模特写生课，这是令贵阳的绘画学员兴奋的事。

现场为女模特写生中，画艺高超的学员，甚至画出模特身上的毛细血管。

陈启基，68岁，贵阳市邮政局退休，贵州知名画家、作家

1975年3月，我在贵州省交通厅保卫处上班，同事从一户人家搜来一张写实的女裸体油画，当时这是稀罕物，几个人围成一个圈对那张油画品头论足。我有种震惊的感觉，只敢站在两米远的地方，用余光瞟两眼画面，实在不敢直视。我的心跳加速，脸色全红，惹得旁人笑话。我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学画，“人体”这个词，只是在画友的口中听说，从未接触。画人体，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对我来说是个奢侈的梦。

5年后，贵州省艺校（现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招插班生，我去插班学画，在1980年6月的一天，学校说有女裸体模特在学校三楼让大家写生。兴奋，是我和全班20多个同学共同的表现。这次写生由贵阳市美协组织，模特是美协的老师从惠水乡下请来，模特大约20岁，身高1米6。当她脱掉衣服，披一块毛巾坐在凳子上时，大家都有点惊讶和激动，毕竟是第一次面对女裸体模特。那天出了太阳，早晨的阳光斜射进教室，洒在模特身上，绘画效果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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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陈启基在省艺校的写生作品

画铅笔素描的同学，一天可以画完；画单色水彩的同学，要用三天时间，因为每天最多画4个小时就结束。大家画得认真，有个同学绘画功底好，画出了模特指甲壳里的污垢，还画出她身上的毛细血管，让人感觉到女模特的青春年华和肌肉的弹性。这次女裸体模特的课程，在贵阳画界引起很大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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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陈启基（左一）和贵阳的画友

1983年3月，我调到贵阳市邮政局宣传处工作，单位上有冲扩胶卷的设备，有画友拿了几张从外省找来的女裸体画片来，要我翻拍后当绘画资料。我给画友冲扩后，自己也留了一套照片。当时，全社会掀起“反精神污染”的浪潮，我觉得这些裸体照片留在身边不妥，悄悄把它烧了。果不其然，半个月后，两个穿黄色军衣的人来到单位，说有人揭发，我藏得有“果体”照片。他们不认得“裸”字，我想笑又不敢笑，坐着他们开来的“反帮皮鞋”（吉普车），被带到贵阳市公安局。警察盘问了我一天，得知我冲扩的裸体照片全部烧了，也没为难啥，就让我回家。

让我冲扩照片的画友，警察在他家搜出裸体照片，用手铐把他铐上带走时，他显得很悲壮，觉得这次被抓，可能要“上山”（枪毙），在离开家门的那个瞬间，侧身对满眼是泪的妻子说：“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这个和当时上演地下党员被抓的电影相同的镜头，后来成为我们的笑料———他被带走的当天，警察询问完毕后，就让他回家了。

C贵阳裸体女模

来自清洁工

1980年，贵阳市群众艺术馆组织了一次女裸体模特的写生。

事后，参与者被上级部门告知：保密！不能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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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

林楠，65岁，贵阳市群众艺术馆退休，贵州知名画家

★请女清洁工当模特

1980年7月，我们这帮画友想画女裸体模特，苦于找不到人。有个朋友得知我们的想法，说可以试试。朋友说，虽然他是一名机关干部，但他和机关里的女清洁工们相处得不错。这些清洁工都是从贫困县来贵阳打工，收入不高，如果给她们讲清楚这是艺术行为，并给以一定的报酬，事情可能会成功。

朋友的思路在一个月后得到实现。他请来两名30岁左右的女性，我们先是拿出几本国外画家的裸体素描画册，给两名女性讲清楚这样的艺术是怎么回事，特别讲到，上世纪30年代，我国就有了女裸体模特。除了画画，我们从不打听她们的一切事情。最后，我们承诺，经济补助按1小时10块钱付给她们。在当年，10块钱是一户四、五口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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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的画作

出于慎重考虑，这次女裸体模特写生活动由贵阳群众艺术馆出面承办。由于活动内容敏感、影响大，我们只向花溪、乌当等区一级的文化馆发出邀请，参加人员作为绘画进修，要缴纳活动经费，不对社会扩大知晓面；对上，向主管部门———贵阳市文化局和贵阳市委宣传部备案；场地，定在小十字贵阳市群众艺术馆，用二楼一间50多平方米的房间当画室；指导老师，请向光、董克俊两位著名画家担任。

说实话，这两名女性的面容长得不好，我们在一个多月的素描、油画过程中，除了胴体采用她们的身体来创作，脸部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来绘画。好处是：女模特脸部相貌出现失真，也可保护她们的隐私，这在裸体写生上是惯例。

经过一个多月的创作，我们这个进修班的10多个学员完成了观摩学习。这时，贵阳市委宣传部通知我们，要组织者报上这次进修班全体学员的名字、工作单位，要求大家不能把这次绘画的内容外传。有一名学员在写生时为两名女裸体模特拍了照片，准备留作以后绘画的资料，也被要求把所拍的照片、底片全部上交，不能向社会流出。

★历经16年裸体模特站在阳光下

1981年1月，贵阳市美协组织女裸体模特写生，地点定在甲秀楼旁边的贵阳工艺美术研究室，参加活动的有10多个学员。我们才在这里画了三天，西湖派出所的警察就上门来查，说接到举报，这里有人在搞聚众淫乱。我们亮明身份，警察得知是美协举办的写生活动，觉得这件事处理很棘手，就采取“灵活”的处理办法，说，既然是美协组织的活动，但女性裸体在这个辖区出现也造成不良影响，他们也感到害怕，要我们搬出西湖辖区就行，他们就不管了。我们只好搬到贵阳市美协去画画。

当时，贵阳市美协在电台街华家阁楼，地盘很窄，无法展开写生，学员丁国才家住贵阳市盲聋哑学校，正是放假期间，可以借用教室作画，他就去这所学校联系绘画教室，得到同意。天已经很冷，我们在教室中央烧起炉子，教室很暖和。大家在浓浓暖意的教室里追逐绘画梦想的时候，一个意外事情又发生：有一名学员在家里和妻子闹矛盾，妻子得知他在画女裸体模特，天天到教室门口喊他。这一咋呼，很多人都知道教室里做的是啥。虽然我们做的是艺术，那时的人，还有很多不能接受这件事。为了避免不良影响，我们全部撤出，这次女裸体模特写生无疾而终。

半年后，我们画过一次男裸体模特。这名男生常年练哑铃、单杠，身上的肌肉发达，线条很好。他得知我们缺少男裸体模特的事后，主动提出来当模特，这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

一晃16年过去，1997年我在贵州师范大学读美术本科。6月的阳光灿烂，我对美术老师刘力提出：把女裸体模特写生搬到室外去！这个大胆的想法得到刘力的支持，他带着10多个学生和女模特，来到清静的森林公园。我们选择了一块平坦的草坪，女模特脱去全部衣物，只用一块薄纱巾遮挡，空气明净，阳光斜射，天人合一。我们画画的时候，有一个农民牵着一头牛，不好意思走进这片地域，远远地眯着眼睛欣赏人体、自然之美。当天，省第二轻工学校的学生在这里搞活动，大家也在欣赏这种艺术之美。这次大胆的女裸体模特写生活动，没有人去举报我们，天地自然之间，只有艺术的灵动线条和色彩。

摘编自贵阳晚报（微信号 gywbgy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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