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里的那座庭院
昨夜有梦,外婆家的那株凌霄又开了,长长的藤蔓,爬得满墙都是。在轻轻作别的时光里,总是有一个角落,可以安放我的心灵,容纳我的悲喜。
近来经常梦见外婆,当然还有那座庭院,那是我童年的乐园,是记忆中的一片净土。虽然那是一座雍雍穆穆的老屋,可每当隔着山长水远回望,依旧暖到落泪。
外婆家的庭院很大,院子里有花、有树,四周爬满绿色的藤类植物。院外东边是外婆的小菜园,庭院与菜园之间有石块与青砖垒砌的墙壁。院里靠近墙壁的中段有一棵桂花树,伞状的树冠很好看,一身斑驳的树皮与遒劲的老枝,表明它已经很有些年纪。
院子的水井旁边种有葡萄树,每到收获的季节,那些挂满枝头的彩色葡萄,都能甜到我的心里。到了晚上,我常常会拉着外婆,拿起小凳子坐在葡萄架下,听她讲天上人间的故事。听着听着,便会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当然是睡在外婆的怀里。
每年农历八月,外婆家的庭院,总是桂花满树,清香四溢。中秋夜晚,外婆喜欢把我揽在怀中,坐在桂花树下,惆怅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思念着外公和在外面拼搏的舅舅。月光下,满树的花荫笼罩着外婆柔弱的身影,我看着,有几分孤独,也有几分温馨。
我读高中时,一年暑假住在外婆家,恰逢雨季。我总是喜欢在屋檐下,看滴落的雨水,如水晶珠帘,有一种寂寥而悠远的感觉。在这座建于民国初年的庭院里,看雨漫无边际地飘洒,穿过亘古的年华,想起蒋捷那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诗句,不由感慨时代的兴衰,岁月的无奈,静待花落,且听风吟。
每年夏季,没腰上涨的河水,冲刷着庭院基石上的院墙,年代久了,便被波浪荡出一道道深深的水纹印痕。有时院中都被淹了,涨势中,很是怕人。在川急漩涡、迅流不息的涤荡中,唯有庭院中的那颗桂花树,巍然屹立、傲视群侧。那顽强的枝叶,在风中呼号,在雨中仍鲜绿欲滴。多少年来,外婆庭院中的那颗桂花树,始终是风情并茂,一直是枝繁叶盛。它在我的心中,多少年来,永远是那种玉树临风的样子。
我的外婆,琴棋诗画都会一些。她年轻时读了不少书,加上长着一副江南女子温婉的模样,自然集恩宠于一身。可惜红颜薄命,中年守寡,一个人抚养着我的舅舅和我的母亲。
有年秋高气爽时,外婆在院子里研墨作画,一笔一笔勾勒了一幅菊花,并书上一首李清照的《醉花阴》词。一直记得,她写完后还轻声的念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念那个瘦字时,似乎是一声长叹,无比的哀惜。
记得有年正月,一位远房亲戚回乡探亲,来给外婆拜年。他看见墙上外婆画的几幅画,颇感意外,认为十分独特。亲戚好像懂一些画,记得他说,很多画都谨于象似,而外婆的画,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却脱落一般的凡俗,线条及笔法,自成一格。
想来,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就如这些画,就如外婆。觉得,生命原本就是一场绽放,只要能尽量释放美丽,就算到了老去时,也会有残荷般的风情。
温柔的风,年年轻抚着一墙紫藤。可外婆还是走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外婆一生坎坷,心高气傲,却终是拼不过命。外婆留下的书画,舅舅说我喜欢,就交给我保存。
遗憾的是,岁月里的那座庭院,在前些年的一场拆迁中,灰飞湮灭。须臾间,外婆不见了,庭院不见了,桂花树不见了,只有时光划过轩窗,留下斑驳的光影。
繁华落尽,无论一生如何辗转,我依然时时窥探那座庭院的痕迹。如今身处繁华闹市,不缺居住的地方,唯独喧嚣之外,缺一间装得下回忆的老屋。
庭院深深,思念沉沉。几许春花,几度秋月。我驻守在时光的彼岸,追着风的脚步,一直努力寻找往昔的脚印,寻找斑驳的院墙,寻找凌霄花开的日子。
岁月,终是沉淀了美好,一种清欢,不关悲喜。轻轻的转身回眸,一程天涯,几重山水。天还是那么蓝,地还是原来的地,只是地上的那座庭院,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