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香港中文大学通过几年时间对中英文之特性做了一项十分有意思的研究,得出的结果是中文是贴近感性的一种语言,而英文则是偏理性的。我第一时间看到时就很震惊,这一结论一下子帮我把很多以前所认识的东西瞬间串联贯通了起来,剥开一层迷雾后,我望见了更远的天。
历史上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出现了那么多率真可爱的人,以及那么多独具一格的思想流派,我想,这很大一部分是在于中国人思维的真,这种真甚至超越了简单的感性理性之划分,是与天地自然相呼应的一类不可名状的东西,他至简,不复杂,他至淡,以至于一般俗人根本就不屑去领悟他。
儒家的仁,本质上就是源自人的天性,这从不需要舍本逐末的缘木去求,复明了天性,仁自然就呈现出来了。道家的道同样存在于人的本性中,人一旦去己欲,去身欲,去名欲,道也自然不求自现。
从思想上往下说,说到诗词歌赋文章。但凡历史上那些神来之笔无不是作者情真意切,或是沁然忘我时所出,倘若非要将其归到感性理性,我宁愿说他离感性近一些。而西方文化就截然相反,从亚里士多德起,全是理性占了上风,提前大量的构思与分类,行文时充满缜密的逻辑,人读后感觉确实很有意义,很能学到东西。而中国文艺并不刻意追求所谓的意义,里面也不会显而易见的包含过多学识,人们读后,却倍感韵味十足,倍感充实自然,那种收获不是语言能描述得了的,唯有自己去意会才能发觉其中的大美。有意义,有论点的诗往往称不上好诗,偏偏是那些你读后感觉不出有什么意义,更看不到有什么作者主观涉入的诗,才是诗之神品,如思无邪的上古《诗经》,以及后世陶渊明,王维,柳宗元一类的诗人。历史上诸多思想大家之文同样具备这个特点,如庄子的《南华真经》,屈原的《离骚》等。
到离我们最近能把诗词歌赋文章同时都写到那个境界的,曹雪芹无疑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不论哪个作者去写都不会写得很差,但像“你好吗?”,“吃了吗?”,“好”,“嗯”,“……(无声)”,以及“睡前无事发发呆”,“极平常的一个瞬间”,“不经意时的一颦一笑”,“饭后无事走走”,“偶遇一凡景,一凡物”,“毫不起眼的一花一草”……这类至淡至无奇的时刻或空间,曹雪芹都能轻易于其中发掘出真意,奏出高曲,这才是他与其他作家拉出距离最明显的一个分界点,这也是中国文艺高于西方文艺的根本所在。
西方崇尚一切要个目的,要个观点,要个结果,所以一味地细分,剖析,考据,一位的钻牛角尖,到最后自己都把自己弄糊涂了,比如分子到原子,原子到夸克,仍是没有了结,到最后,必定是空,而几千年前中国老子一句极简之话即搞定这个疑问——“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比如他们绘画迷恋色彩,很多油画家辛苦钻研到最后不是精神熬不住而自杀就是自欺欺人以无知而卖弄,如今一部简单的相机加一调色软件,几乎要将手工油画作品赶尽杀绝。而中国画,哪怕再过几万年,机器也是无法取代的,“天人合一”,“物我为一”,“先有品格如山水之人,再有浩然山水之画”,“形神兼备”,“传神”,“畅神”……这些超越了主客观二元对立的高起点,即注定了中国画在人类美术史上的盎然独绝性。
中国人于“无用之用”中发挥出大用,西方人毕生滞著于看得见的“有用之用”中之小用。中国文艺理论不多,原因就在于他们根本就少有那种“有为”的目的性心境,心中真感写出来了,画出来了就好,还去管那些背后的渣末干什么。如果有人说,懂得了渣末理论再创作也许会简单些,那自然也有道理,但对于真正的大文艺家,他们是绝无意于那些渣末的,有了渣末先藏在心中,预设于心中,心就没了纯度,心没了纯度,写出来,画出来的东西自然就不再纯粹,不再纯粹的作品或许能欺骗一般的欣赏者,也可以换取功利,但果然这样做的,一定非真正的大文艺家,并非大文艺家不屑这样做,而是大文艺家脑海中压根就不存这一类低级趣味意识。
近现代那些精通西学理论,或是热衷于研究西方名著,或是于西洋留过学的人身上无不流露出一种极较真的逻辑思维,把语言这个工具看得极重(演讲即是典型的西方把戏,那些竞选总统的演讲多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自欺欺人,当年希特勒就是靠“语言和口才之术”蛊惑了无数人心,如今这个易于被利用的工具在世界上仍然占有很大的市场),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虽看上去言之有物,有序,有理,但雕凿的痕迹过于明显,经不住细品,缺少真正的文艺原味儿(缺乏天然,委婉,无声,无形,淡中见真,余音绕梁,洞幽察微以及想象空间等),与精良的中国古典文艺带给人心灵的无尽享受相比,显然是差了好大一截,仿佛流行音乐跟古典音乐的区别,流行音乐一般是无法经受住长时间历史考验的,因为其大部分只存在一时的煽动与煽情性,煽过之后,一地灰烬。
中国从西方引进来的考试系统最是害人不浅,理科那种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死固执,一时的律大言不惭的叫定律,一时的理妄称作定理,先且不说,文科类考试系统思维同样蠢昧得很。什么拼音,语法,揣摩,主题,段意,线索,表达作用(或效果,好处),中心思想……全都是刻意与役心的扯淡。丢掉了文章本身的意蕴欣赏与体悟,尽把精力用来寻求这些残渣之物,也难怪学生们学得茫然若失,学得痛苦不堪。考场上从不会有真正的文艺,全是伪的,科举考试时代都不例外,真正伟大的文艺作品都是诞生在“情真意切”,“物我两忘”等自然纯净,性明灵轻的情境下。八股文害人是真的,近现代这套考试体系与之一比只有过而无不及,八股文至少能让人记得一些四书章句,日后可慢慢自悟自通,然而,近现代这套考试体系让学生吸收的全是西方没落货,毫无价值可言,此套体制可以说是满目疮痍,病入膏肓,已滥得不能再滥,上层倘不及时止步,改过自新,中国优秀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恐怕要遭极大的殃,甚至会威胁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