绎幕园记

李维桢

平原宋公为御史中丞，甫艾而遽谢归，越二十五年，中外推毂，章数十上，起家陪京少司寇。公之归日，为园邑负郭，命之“绎幕”，盖平原在汉为绎幕云。

一日顾予而言曰：“吾虽守官，意未尝不在园。图园四履与其亭池之属于册，以当卧游，终不令吾园林惭涧愧烦孔德璋移文耳”。按图，园门东乡，循径而入，其北侧岁寒亭，柏为之，枝条扶疏，轮囷盘纡，不设帘栊。帏帘而绿阴长合，黛色可餐，君子有心如是。其北侧闻籁亭，四虚受风，风作而园众窃承之，于喁调刁，吹万不同，自取自己，物论可齐俗耳，夫何砭焉？又北侧白云楼，缭以周垣，陟而望远，齐之长白、华不注，鲁之凫绎、岱宗、汶泗、沂济、黄河、沧海、蓬莱、金银宫阙，若远若近，若有若无，直吞十二东秦于胸臆间矣。稍西而北，则问月亭、莲池环之。佳夕待月，月得水荡为金波，疑为水壶，晃朗清澈，须眉在鉴，五内若涤。当芙蕖菡萏时，芳润袭人，不殊天香柱子。假于异物，托于同体，方且偶结邻，御纤阿，彼影娥夜明，奚足羡哉。又北有小隐堂、容膝轩，爽垲都雅，贮书连屋，展阅讽诵千古。旦莫客至，凭床几，负隐囊，挹熏垆，具茗椀，披襟挥尘而谈，无非名理。投壶对弈，弹琴命酒，或策藜床而步，或扫石榻而眠，或聚落英而坐，或听啼鸟而歌，无非韵事。池前树塞门，其南复有莲池。池畔钓矶，箕踞偃息，纶饵不施。经傅范蠡，意类王弘，觉游鱼煦沫，与人相忘，即鸥鹭驯狎，不经杖履。问月之西，则亦兰亭。藤萝蒙葺，纁夏无署。下有曲水，写而传觞，四时燕赏，匪直春禊也。度亭而北，则锦云窝，蔷薇为之，骈罗布濩，若垂缨络，若缀流苏，若众香林，若四宝宫。济阴香草五色，嵩室种树三花，所不足论。又北则白衣庵，奉大士其中。蒲团跏趺，收视返听，离行去智，冥契禅旨。信芥子之纳须弥，何疑方丈室乎？兰亭南则搅晖台，上多松柏，倚树而吟，声成鸾凤，如苏门之啸。《书》云：“物察分样，如大庭氏之库焉”。出园历城，西则公所明农处，颜其轩曰：“不如”，取尼父封樊迟语也，而园之观止矣。

古园称巨丽莫如金谷、平泉。石以牧守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李以宰相权力辇四方珍异，穷奢极欲，其秽已甚。宋公仕两朝，位御史中丞，而后有此园。无雕几金碧之饰，无文木怪石之玩，累块积苏以为营宇，汲井收潦以为沼沚，风雨以为扫除，烟霞以为丹青，林樾以为藩卫，田庚褐父、牧儿樵叟以为亲昵，鸡鸣犬吠、禽言虫语以为鼓吹。果蓏稻梁，土所恒产；耕稼畜字，人所共务。不广地而自旷，不辟世而自幽，中无所期必外无所妒，竟守之不为沉溺，系恋别之不为厌薄，故常以之独乐，以之与人为众，以之付造化，还太虚，无适不可。在昔达人，逍遥之墟，苟简之田，不货之圃，圹埌之野，无何有之乡，殆此类。夫尝考齐往事，有辞三公为人灌园者，儒家比之于蚓，黄泉皋壤，块然一物，于人世靡所短长。有登牛山，北临国城而涕泣不长守者，其臣窃笑之，谓之不仁。惟曲辕之栎社，以无可用为大用，而见梦于匠石，匠石寐而语弟子，彼亦直寄焉，为不知己者垢厉也。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公之有园，园之有图也，皆寄也。公淡然而笑曰：“吾寝无梦久矣。子之说，犹匠石之说梦也。经怪此意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属园丁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