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花开放的时光(六七八九十)
(2022-11-22 09:53:40)
张
1979年,我们试制车间更名为试制工厂。同年,全国第一届科学技术大会开过后,各地区各单位开始制订岗位责任制。
我们热工车间也开始搞了。李师傅写了个《铸工车间岗位责任制》的初稿,让我再加一点内容,然后润色润色。他不愧是老技校生,经过这许多年的摸索,已将整个铸造过程了熟于胸。这个责任制订得既切合实际,又通俗易懂。我基本上没有再加内容,只不过将不太顺的地方,改动了一下而已。
责任制拿出来了,但让谁用毛笔往板报上抄?李师傅说:“我给冷工车间的余建国吧。”我却问:“他写得字好?”。李师傅笑着说:“我看还行……”我说:“不用。我虽然写的字差点,但能将就……”
李师傅将库房里一张废弃的五合板拉了出来,我协助他用刀子裁成四快。他告诉我:“其它那三块,一块是炉工的,一块是精密铸造的,一块是热处理的。”他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一桶白油漆,然后将这四块五合板都刷了出来,放到院外干上了。
我继续和其它师傅一快干活儿。我在干的空隙,发现李师傅朝我们这几个筛沙的看。我很纳闷:李师傅这是看啥?
第二天一上班,李师傅不知从哪里拖来五六米长的一根角铁和一张细铁丝网,随后,他用米尺在角铁上量了又量,然后划下道道,打开点焊机,左手举着遮光镜,右手就开始往断割……
我因为要抄责任制,得先去所行政科领毛笔和墨汁,于是先走了,等我一会儿再回到车间时,见一个四四方方的铁架子已经焊成了。我很好奇,问:“李师傅,这是干啥?”他停下手中的活儿,笑了一下说:“做个筛沙机。”“哇,能行吗?”我非常惊奇地问。他说:“试一试。”
我一来心系着抄责任制,二来对这个筛沙机兴趣也不大,就拿着干好的五合板和笔墨到热处理的车间抄去了。
我过去虽然有楷书和隶书的写作基础,但考虑到这责任制是一项比较严肃的东西,是不是可以用毛笔写仿宋体呢?我先在一张废纸上试写了几个字,觉得还能行。我怕别人看着不好看,就拿着这片纸问郭强。他和我年龄相仿,河北人,是热处理车间的骨干。他看了一眼,惊喜地说:“啊,不错不错!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
接着,我开始在五合板上打格。打好后,我就写。写着写着,我发现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开始兴奋,一兴奋,手就有些抖。写的字画便呈现出锯齿的行状来。我说:“今天不能写了!”便撂下了笔。
一阵,人们散了。我这才又关上车间的大门继续写,直到写完。我将这块责任制立到墙下,瞅了瞅,觉得还不错,就提着到了铸工车间,看往哪里钉合适。
李师傅的筛沙机也即将完成了。他插上电源,这机子上面的铁筛便一左一右地动,很象两个人抬着在筛沙。哇,真是一绝啊!这得减轻我们多少劳动强度啊!
从此,我们彻底告别了手工筛沙的历史。
我写的责任制钉在了墙上。师傅们都围过来看。李师傅从头一直看到尾,很满意地笑了。文岳也喜笑颜开地说:“写得就是好!秀才,真真是秀才!”听他这一说,我突然后悔那天对他的数落,想:人家毕竟年龄比我大。我那是何必呢?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组一组地抄,将我们车间其它组的责任制全抄完了。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试制工厂别的班组的责任制也让我抄写!我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好推给李师傅,让他去决定。他能说什么呢?只好对我说:“那……明天你就不用来了,到某某某组抄去吧。”工厂的写完了,所里大部分研究室的主任又找上门来了。我只好放下车间的活儿,一个研究室一个研究室地去写。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究竟抄写过多少责任制?没有统计过,不过,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无论我走到所里的哪个部门,几乎都有我抄写的岗位责任制!而且,我的抄写,全是尽义务,自始至终一分钱也没有挣过!
从此,所里上下都知道试制工厂铸工车间有个张汾,不但热爱文学,而且还会写毛笔字。
在不抄写责任制的时候,我就自觉地回到车间干活。这可是我吃饭的老本行啊!
钢花开放的时光(七)
张
尽管我的铸造技术不错,但因为组里指望不上多少,李师傅便安排我去保卫科值夜班。
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这样,我就可以白天帮帮其它单位的忙,或者在宿舍里写写自己的东西;晚上,则在门房里一边登记进出大楼的人员,一边看书。
这夜班,一般是两人一组,由各单位临时抽调人员组成。名义上由保卫科的人带队,实际上科里的人象征性地来一下就走了,整个夜晚,都是这两个人在值。
与我搭伴的,是科研五室的俄文翻译方维成。听说,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七十年代初,因为工作上的积劳成疾,患上了脑血栓。后来,虽然治好了,但半个身子仍然麻木,不仅走上有点拐,而且说话很不利索。
第一夜,我俩早早地在值班室见面了。他首先自我介绍说:“我叫方维成……我早就……听说你爱好文学……有写下的东西吗?……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经过这几年的努力,我自以为欣赏能力和写作能力高过所里其它人,听他索要我的东西看,不禁想:他,能看出什么来呢?不过,我不想扫他的兴,于是放下书,答应道:“明天,给您挑一篇。”接着,我假装谦虚地继续说,“正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他凑过头来,看我读什么书。我合上书,给他看书皮。他说:“哦,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这是一本好书……那景物的描写,绝了!俄罗斯……多好的自然景色啊!……”老实说,我正有此同感,便问:“您也读过……这本书?”他说:“我年轻时读过……不过……读原著的感觉……更好!”哇,他是什么水平?我隐隐约约觉得,这绝不是一位等闲之辈。
第二天,我从我的一摞初稿中挑了一篇,吃过晚饭后就来到门房。他还没有来。我就看书就等他。
过了不长时间,我就听见他拖着一只脚,“特拉……特拉……”,进了楼门,然后走向这屋的门边。我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门。他已站到门口。我忽然看出他年轻时一定很帅,因为他的脸盘既方正又红润,高鼻梁,双眼皮。只是,脑血栓使他的嘴角有点斜,话说得多了就流口水。
我将稿子交给他。他不看,而是装进了衣兜里,说:“我明天看……”
我们这夜聊了又聊。从俄罗斯,到法国,再到英国和德国文学,我们一直在谈。他的一些观点和见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感觉到很新鲜,由此足见他学识的渊博。我不禁感叹道:这样一个工科研究所,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人!
当时,正是入伏天。夜里虽然凉快了一些,但余热仍然蒸得人难受。这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而另一张床上,却传来了他熟睡后均匀的鼾声。我半撩起被子,努力使自己能够尽快地睡着,可正当我迷迷糊糊时,感觉到两条胳膊奇痒难耐。
哦,又是蚊子咬了!我立即打开灯,却发觉方师傅已坐了起来。他也在挠自己的身子。这夜,怎么这么多蚊子呢?我开始用一本杂志打蚊子。为我,也为他。这墙上的好打,房顶上的就有点看不清。他的眼睛比我好,便一一指点给我。这么高的顶棚,我登在桌子上也够不着,只好利用一本厚书掷上去打。
我的书啊,一夜下来,背面竟然花花点点全是血!
翌日晚间,方师傅将我的稿子带来了。我展开一看:纸面上,到处是他用红笔修改过的痕迹!我难道这样差劲吗?一时间,搞得我的情绪非常低落。
他却说:“我看了好几遍……觉得你的构思很好,行文也还通顺……但是,你写得不太严谨,就是说用词还不精准……比如:这个‘看’字,我觉得用‘瞅’更合适……这样就将当时主人公的心里活动……全展示出来了……”
是的,他说得对!我对照他和我的不同用词,将这篇稿子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他改动的地方,绝大部分是对的。看来,能人之中还有能人啊!我想。我再看他,发现他的面色平和,不惊不喜,只顾低头翻着一本普通杂志。
从此,这间门房成了我非常向往的地方。我每天盼着晚上,盼着能和方师傅多呆一会儿。因为,他,每天都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知识。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有了不小的进步。
后来,我听说人说:方师傅年轻时曾留学苏联,后来因为和一个俄罗斯女孩儿搞对象,被遣送回国。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事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提了出来,甚至被冠以“勾引苏修女特务”的罪名,遭到红卫兵的批斗……
啊,真是命运多舛的人啊!
不过,我和他,自此建立了非常好的友谊。他,时不时地还在文学上关注我,指导我。我非常感谢他。我的进步,离不开他的谆谆教诲和无私帮助。
钢花开放的时光(九)
张
在八号单身楼里,我先住三层,后来搬到二层,从阴面一直住到阳面,先后和王应先、贾晋荣、吴宏宇等大学生住过。
王应先是山西应县人,学电子的,几乎天天晚上在宿舍里鼓捣电器,搞得桌子上和地下到处是电子原件,还不让人动!有时,他要用电焊,一焊就冒烟,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
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学习和写作。他这一搞,闹得我什么也干不成。我只好躲到车间里去学习。可在车间里要开灯啊!一天两天可以,但天天这样做,即使保卫科的人不管,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后来,每当只读不写时,我就站在八楼前面的一根电线杆下面看书。
有一次,正是隆冬季节,寒风不住地吹。我刚从宿舍出来时,不觉得怎么冷,但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寒风直往衣裤里钻,一阵,脸也疼了,脚也疼了,手也疼了。这种疼,好像有无数钢针在扎你!我看着扛不住,赶快跑回宿舍,瞅见王天太还在那里鼓捣,于是赶快穿上羊皮大衣,又回到电杆下面继续读书。可是,身上不冷了,但脚下不暖和啊!我只好一边跺脚一边读。
那年冬天,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和于光远《政治经济学》这本书,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读完的。
王应先一年后找了个对象搬走了。随后,贾晋荣搬进来了。他是山西夏县人,长得又细又高,在大学里学得发动机专业,平日不多言不多语,但一张口就笑一下,让人觉得非常平和。
他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我呢?不管是看书还是写作,因为情绪一上来就超时,常常影响他的休息。
半年后,他经人介绍,找下大同市一位高干的女儿。结婚后,他调到了大同市工作。
此时,经过修缮,八楼阳面的厕所挪到了阴面。我,还有一位内蒙古的蒙族大学生吴宏宇一起住了进来。我原以为会有残留的臭味冒出来,不想没有一丁点邪味。啊,这间屋子,因为白天能见到阳光,因此感觉到很暖和,很舒服,很适于八小时以外的学习。
吴宏宇,为什么是汉姓?最初,我们八楼这些年轻人很好奇,想:难道是养子?不几天,我和他熟悉些了,我就问他这事。
他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声调说:“我是蒙族人,我父母也是蒙族。只不过,我的父母很早就参加了抗日的队伍,跟着共产党一直打天下。为了保密,我父亲起了个汉族的名字。解放后,家乡的人们只知道他的汉族名字,倒把他的蒙名忽略了。他们生下我以后,就让我也随父姓了吴。”
原来如此!有一次,我和张云树、绿晓平、张茂川等几个人逗他:“你说上几句蒙语,让我们听一听。”他却笑了,说:“老实告诉你们,我虽然是蒙人,但一句蒙语也不会说!”
他年年探家,探家一回来就带好多炒米。然后,他就去商店买回奶粉,冲开后加进炒米,在电炉上熬着喝。有时侯,还一边和,一边嚼,一边赞叹:“好香啊!”
有一次,他让我尝;我稍稍尝了一口,觉得还不太难喝。但另一种饮料,我就不敢苟同。这就是奶茶。照我们看来:茶,就是茶;奶就是奶。分开喝多好!可他偏要参和在一起熬着喝!那种怪味,我们欣赏不了。他呢?却越喝越来劲,不住地夸赞,不住地说出他的遗憾:“要有鲜奶,要有鲜奶,那就更好了!”
这位蒙族弟弟非常耿直,非常善良。他的这种性格,与科里其它的人的脾性格格不入,加上他非常爱学习,不久,就患上了神经官能症。他几乎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非常烦躁。
我当时却不理解他。我在宿舍看书,常常九点半了还意犹未尽,怕影响他的休息,便挪到车间或者外面的电杆下继续读。然后,不是十点半,就是十一点才回到宿舍。我尽管小心翼翼,尽管轻手轻脚,一开灯,还是要影响他的睡眠。
一次,当我回到屋里时,发现拉不着灯了。我很奇怪:明明别的宿舍里有灯,我们屋里却没有呢?我就去摸灯泡,摸到了,却是空的!灯泡哪去了?我就摸黑找,找来找去没找着。他,却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开始教训我。我啊,当时太不懂事了!明知道是我的迟归影响了他的休息,却和他吵了起来。
现在想起来,我非常后悔。后来,尽管我们和好了,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信任我了。
钢花开放的时光(十)
张
1980年初,所里要召开第四次共青团团员代表大会。为了开好这次大会,团委书记白永全在征得所领导同意后,决定暂借我到机关起草《工作报告》。
我不知道历届的《工作报告》是怎样起草的,但总觉得既然是一个研究所团委的工作报告,就应当紧紧抓住所里的中心工作,动员广大的团员和青年积极投身到柴油发动机的研究、试制和测试中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产品。
为此,我应当这样写:在回顾过去五年的团委工作中,重点讲得失,也就是我们取得的成绩有哪些,接受的教训是什么;然后再讲今后的打算,即我们团委在新的形势下,怎样积极配合所里的中心工作,应当从哪些方面努力,动员团员青年忘我工作,努力完成上级部门交给的科研任务;最后,当然就是美好前景的展望了。
这个构思好不好?我觉得不错。接着,我找到团委白书记,将我起草工作报告的设想作了汇报。他听完后,眼睛眨巴了眨巴,说:“我看可以……不过,你写吧,写出来再说……”
于是,我回到宿舍,怀抱着满腔的热忱,开始下笔。
第一部分写完后,我看了一遍,觉得还可以。正当动笔写第二部分时,吴宏宇回来了。我想他这一回来,思路完全打断了。我只好停下来,出门去溜达。
与她的意外相遇,忽然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大前天,我到江北柴油机厂办事时遇到了她的父亲。他当时正在广场上散步。我看到后,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刘叔”。他一看是我,便聊了起来。他说着说着就说到宁武山上的蘑菇,几年前曾吃过一次,至今忘不了之类的话。我当时以为是称赞自己家乡的特产,可回来一想不对啊!他,是不是暗示想要一点蘑菇?
于是,我顾不得溜达了,赶快返回宿舍,就给父亲写信,希望买上一二斤银盘蘑菇,要送刘雁红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