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举起的手掌

  我没有忘记杨老师说的话，“王振东，抽时间找我一趟。”下午的第一节是张美洁老师的英语课，我没有心思跟着张老师背单词，更没心思书写那歪歪扭扭的小虫子一样的英文字母，甚至连看都没看站在讲台上的年轻有朝气读英语就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张老师。我在想什么时间去找杨老师，找了杨老师该说什么，怎么说。杨老师的话不敢不听，我必须找她，但要做好准备。挨批评是一定的了，不管怎么样都得去一趟，而且就在今天。

      很快就下课了，这节课讲的是啥，我根本没听进去，就连下课的铃声我都没有听到，还是赵京拉了我一把，我才从胡思乱想中醒过来。我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从座位里出来，想到外边透透气，玩一会。

我还没有走到教室的门口，齐力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一进门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看见齐力，张口就说：“齐力，干嘛这么着急。”

齐力还没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振东，我是来叫你的，杨老师让你马上到她的办公室去。”

“马上去？上午她不是说抽时间吗？干嘛又马上？”我疑惑不解地问。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杨老师是这么叫你的。”齐力平静了一些，缓缓地说：“你快去吧。”

我答应了一声：“这就去。”然后走出了教室。左拐穿过楼梯口，我毫不理睬楼道里来来往往的我们班的还是别的班里的和我打招呼或没有打招呼的从我身边走过的同学，缓缓地来到杨老师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胆怯地喊了一声报告，没等杨老师说出“请进”两个字，就一脚迈了进去，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迈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实实在在地让我吃了一惊，她们怎么都在这里。

我楞楞地站在门口里边，我没有也不敢往屋里走，我更不敢抬头直面屋里的三个女人。

杨老师看着低着头、局促不安、满脸窘态的我，没有介绍办公室里的两个女人，只是严肃、坚决又气愤地说：“到里边来。”

我小心谨慎地往办公室的里边走了两步，在距离杨老师两米远的地方面对着杨老师站住，我不敢再往里边走了，甚至不敢抬眼看她们三个中任何人一眼。那两个女人我都认识，我瞥了一下坐在杨老师右边的那个表情复杂的中年妇女，她穿着很朴素的上衣，那是一件已经穿过多年的褐色的很薄的羽绒服，也许是长时间没有清洗，看上去有发亮的感觉，黑色的保暖裤套着一条深蓝色的单裤，这条单裤腿稍微短了一点，里面的保暖裤就露出一段，脚上穿着一双虽然是白色但已经不算白而是有些发灰的旅游鞋，黑色的袜子露出脚踝骨一部分。她面色憔悴，好像一夜没有睡觉，又像干了一夜的体力活没有恢复过来，显得疲惫不堪。这正是李浩晨的妈妈。我曾经两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在她的家里，爸爸妈妈带着我去她家给李浩晨赔礼道歉，送李浩晨治疗鼻子的医药钱。第二次是在医院，她牵着李浩晨的手到高老师的病房，让李浩晨给高老师跪下的就是他的妈妈。那一次李浩晨的妈妈给我的印象还是很好的，我还曾经为她的表现激动过，哪怕就是那么一瞬。今天在这里见到她是第三次。一定是她告我的状，杨老师才叫来了我的妈妈。

在三个不同角色的女人面前，免不了的是坦白与交代。

然后李浩晨的妈妈说话了。

“杨老师，不要为难孩子，他们还小，正是淘气的年龄，我有点事，先走了。”李浩晨的妈妈说完站起来就往外面走。杨老师站起来惋惜而且诚恳地说：“真没想到会这样，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杨老师和我的妈妈把李浩晨妈妈送到门口，挥手告别。

我很不自在地站在杨老师的对面，李浩晨的妈妈走到门外边的时候，又回头好好地看了我一眼，她那和善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顿时，我就像被两把温柔的利剑刺到了一样，感到全身热热的酸酸的疼，这种感觉从眼睛扩散到整个脸部，然后扩散到全身，整个身体就像有无数根芒刺在扎，由表及里，直到扎在心上。霎时间，我的眼里好像有东西在往外涌，一眨眼，泪水就滚了出来。

我真想大哭或大喊一通。

李浩晨妈妈刚刚说的话还响在我的耳边，余音袅袅。

我必须面对。我大胆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脸色特别难看，就像大病了一场，面无血色，全无以往的生气与活力，犹如久旱干枯了的刚刚出土的小草，蔫蔫巴巴地无力地坐在杨老师的旁边。

杨老师脸上的伤痕还没有痊愈，但她依然保持着看起来旺盛的有生气有活力有信心的那种坚定的和充满责任和爱的精神状态。她表情严肃又带有和蔼，她神态愤怒又显现着慈爱。她两眼的目光咄咄逼人，落到我的脸上又不失温柔。我抹去流下来的泪水，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干什么。都不出声，我更加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还是妈妈说话了，妈妈只说了一句话：“儿子，你是懂事的孩子啊，怎么这样不让妈妈省心啊。”说完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着妈妈流泪的眼睛，满是泪痕的疲惫憔悴没有光泽的脸，我的心就像被沸水煮过一样难以忍受的疼痛，我躲开妈妈的无神的哀怨的无奈的又是疼爱的目光，不敢面对妈妈，不敢看妈妈了，无法回答妈妈，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想干什么又不知道干什么。我就傻傻地站在那里陪着妈妈哭。

半晌，我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妈，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

杨老师站起来递给我一叠纸巾，我接过纸巾向前两步递给了妈妈。

“王振东，你真的知道错了吗？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杨老师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王振东，你知道你都干了些啥吗？你对李浩晨所做的一切老师都知道，但你知道李浩晨是怎样对你的吗？每次都是他在老师面前为你开脱，都说是他自己的事，与你没有关系，每次都为你求情，不让老师批评你……”

“那他为啥还让他的妈妈到这里来告状啊，他就是表面装好人，给别人看，好让人说他怎么品德高尚，其实就是个流坏水的坏坯子。”我打断了杨老师的话，瞪着眼睛气呼呼地抢着把我早就想要说的话一股子说了出来。

杨老师瞪着眼吃惊地看着我，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打断她的说话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评价李浩晨而且态度坚定。

妈妈擦了一把流下来的眼泪，同样吃惊地看着她的儿子，她不敢相信她的儿子，她心目中不错的儿子竟然这样无礼，竟然这样不尊敬他的老师，毫无顾忌地打断老师的话，而且态度蛮横地毫无根据地评价被他几次伤害却为他说情的李浩晨。她腾地站起来，憋足了劲，好像咬着牙齿，抡起她的右手，带着一阵风向我的左边的脸打来，妈妈真的生气了，愤怒了。我闭上眼等待着妈妈抡起来的手打在我的左边的脸上，“啪”，响声悦耳，我的左边脸上留下妈妈五根手指的红印，我不敢睁眼，紧接着，我的右边脸同样接住了妈妈抡起来的左手，“啪”，又是一声悦耳的巨响，我的右边脸同样留下了妈妈左手的五根手指的红印，瞬间我的两耳就蝉鸣一样响起来，整个头就天旋地转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晃了几晃，险些摔倒。然而我闭着眼睛挺着直立着的脑袋，等待着妈妈抡起来的右手狠狠地打在我的左边的脸上，打吧，妈妈我是太不争气，惹您生气，惹您受委屈，我该打，如果能让您解气，怎么打我都没有一点怨言，您就狠狠地打吧。我等待着，等待着。然而，片刻过后，并没有听到“啪”的一声那悦耳的响声，妈妈抡起的右手并没有打在我的脸上。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妈妈举起的右手在慢慢放下去，妈妈两眼的泪水在泉涌一样地流下来，流到下颚脖颈。同时我看到杨老师惊慌的神情和抬起又落下的伸向妈妈的刚劲的右手。

妈妈抡起的右手被杨老师挡住了，她哭着又抬起颤抖的右手，指着我，几乎是咬着牙重重地说道：“王振东，太不像话了，气死我了。”她顿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你在怎么和老师说话，没有一点长幼尊卑，你，你，就是再有理，也要等老师把话讲 完，更何况你总是有错在先，你蛮无道理地对李浩晨动手，人家李浩晨每次都不怪你，还为你说情。”我的妈妈越说越气，她上前一步，大声地说：“你不但不领情，还歪曲事实，说人家的坏话，简直就是……我……。”说到这里再次举起右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老师站起来，走到妈妈身边，拉着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轻声地劝道：“大姐，消消气，快消消气，其实王振东是个好孩子，大家都这么看，这几次对李浩晨的无礼其实是有原因的，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但他做得太过分了。”杨老师转过身来，一双严肃又慈爱的眼睛看着我，严厉地说道：“天都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关心老师，看着老师受伤，遭罪，你心里难受。但是，高老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你难受，别人也一样难受，事情因李浩晨而起，但李浩晨又是因谁而起呢？事情的起因是那个醉酒驾车的司机，是他不遵守交通规则，醉酒开车才酿成这场重大的交通事故。所以一切责任都应该由那个司机来承担。”杨老师看着我说道，我却见缝插针，又理直气壮地抢了一句：“那李浩晨要不是犯傻，赶紧跑过来高老师也不会挨撞。”妈妈再次愤怒地几乎是喊道：“你怎么还顶嘴啊？”

杨老师叹了一口气，狠狠地说道：“王振东，你不要任性了，今天讲的是你打架的事情，你聚众打架，虽然他们没有动手，但已经不是违纪的问题，那是违法行为了，你知道吗，李浩晨的妈妈没有揪你违法就算你幸运，你还有什么狡辩的。你呀，就是糊涂，高老师被撞受伤，李浩晨就不是受害者吗，他不知道挨撞有生命危险吗？他为啥犯傻，他不知道珍惜生命吗？只不过在那种紧急情况下没有反应过来，这也是正常的事情，换了你，也许也会那样。”我抬头看了一眼杨老师，心想我肯定不会像他那样。但没敢说出来。杨老师瞪起眼睛，但不慌不忙地说：“也许你不会，但不管怎样说，李浩晨也是受害者，高老师要是不推他，你还能看到他吗？你不但不同情他关爱他反倒找他算账，哪有这样的道理？”杨老师接着说：“同学间应该讲究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就是你不爱护他也不应该把罪责加到他的身上，更不能拳脚相加，给他的心灵和肉体造成痛苦，再换句话说，李浩晨痛苦了，高老师就好了吗，他的腿就能接上吗？你关心高老师，大家理解，你有感恩之心，大家也知道，但是全班谁不关心高老师，大家都有感恩之心，要都像你一样找机会找他的麻烦，那他会怎么样啊？还有，高老师受伤你难受，你知道李浩晨比你更难受，比你更关心吗？他每天放学都要到医院去看高老师，还帮着干力所能及的事，哪怕给高老师擦擦手，揉揉肩，高老师不让他去，他不听，从他出院的那天起一直坚持这么做，就连医院的大夫护士都说李浩晨是个懂事的孩子，是个知恩图报懂得感恩的好孩子。你能做到吗？”

杨老师看着我，惋惜地重重地说：“可惜没人夸你，反而批你，为啥？因为你找李浩晨的麻烦，好心变成了坏事。”

这时妈妈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气愤但又耐心地说：“孩子，你心里想着高老师，心疼老师，这是对的，也应该表扬你，但是你不能用找李浩晨的麻烦这种方法来实现，你应该用实际行动去关心高老师，这一点你就不如李浩晨做得好。”

听了杨老师和妈妈话，我的心翻江倒海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对呀，妈妈说的有道理，你找李浩晨的麻烦，高老师知道了会高兴吗？”杨老师接着妈妈的话说道：“你不是心疼高老师，是在给高老师添病，高老师的腿受伤，心情本来就低落，你再狠狠地气她，她还怎么安心养伤？你要真心关心高老师，心疼高老师，让高老师尽快好起来，就应该以实际行动让她高兴，她心情好些康复就快些。”

“高老师最大的心愿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杨老师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看着我的眼睛问。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高老师最大的心愿最大的希望是你还有他的所有的学生团结互助，好好学习，都有进步，都能成为有爱心、品德好、懂规矩、素养高的好学生。”

杨老师说到这里停住了，过了一会，拉长声调提高了嗓门说道：“王振东，你做到了吗？在这一点上，你都应该好好地向李浩晨学习。你几次三番地找他的麻烦，他还是护着你，他是胆小吗？是怕你吗？不是，是他心胸宽阔，有宽容忍让之心，是怕你受到老师的批评，怕你受到同学的鄙视，是在维护你的自尊和威信，这你都明白吗？”

杨老师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很不自在，她严厉地说：“你没有尊重李浩晨，更没有关心爱护李浩晨，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变本加厉地找他的麻烦，自己犯错误不说，还拉上别人陪着你犯错误，你觉得你是英雄吗？其实你是最软弱的最没有力量的，更是最愚蠢的。你以为李浩晨不说，同学们就不知道了吗？大家的眼睛是亮的，你的做法不但不会引起同学们的同情，反倒会引起同学们的反感。”

杨老师说到这里，站起来，看看我的妈妈，又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杨老师批评人也是看着人的眼睛，这样就会批到心里了，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缓缓地说：“王振东，今天就说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想，什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向我汇报，一天，两天，三天，哪怕一年都行，但警告你，从今以后不允许你再以任何方式对李浩晨不利，而要求你的是管住自己，关爱他人，好好学习，不要辜负高老师和所有老师对你的希望。还有你一定要当面在全班同学面前向李浩晨道歉，认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间你自己定。”

我站在杨老师的面前，始终没有勇气正面看着杨老师的眼睛，我的内心非常复杂，是在痛恨李浩晨的狡猾，是在悔恨自己的行为，是在心疼我的妈妈，还是在想着高老师的痛苦，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纷乱的心情就像一团拧在一起的细麻，没有头绪。我不知道后来杨老师又说了一些啥，妈妈后来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回的家，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教室的，不知道同学们看到我回来是怎样的表情和态度，我坐在座位上就像傻了一样，呆呆地不知所措。

这是杨老师批评我最狠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