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益新面粉公司创办人章维藩事略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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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金马门外,清弋江边,至今还屹立着一座古老厂房。这就是益新面粉公司遗留的历史纪念,而其创建者章维藩就是我的曾祖父。
有关益新面粉公司的历史,上海电视台已有《章维藩》电视记录片详尽介绍。但是,益新面粉公司并非维藩公毕生事业的全部,有关他本人事略最完整的记述,应是我祖父兄弟三人(兆奎、兆彬、兆森)撰述的《赣岑府君行略》,已收录于《荻溪章氏家乘》民国13年的增修本。现将此文转引如下:
府君讳维藩,字幹臣,一字赣岑。生而岐嶷,读书目十行下。幼侍我王父宦游齐鲁晋陇,间习韬钤,好驰马。弱冠从明公镜泉于新疆,时天山南北路尚未肃清,回汉孱杂,动生龃龉。明公倚府君如左右手,事无洪纤,悉以咨之。府君亦殚智竭虑,于剿抚事宜,洞悉无隐。哈蜜等城设屯垦等善后,府君综其大纲,为百年闳远之计。左文襄公督师出关,谂府君贤,委以转运军实,往来冰天雪窖之中,飞挽储胥,士马腾饱,其坚忍勤勚有人所不能胜者。光绪初元,文襄凯旋,叙府君劳,以知州上荐,拣发安徽。我王父亦归自西北,改官江宁,一江上下,府君岁时觐省。九年,王父奉差津沽,积劳遽卒。府君奔丧,扶柩旋里,茹哀毁瘠,倍蓰常人。服阕补无为州知州。光绪中叶,民教隔阂,微嫌构衅,率酿成巨案。教民恃外人庇护,欺虐平民,官吏之选懦者,心知其非而无以救正之。府君于民教讼事秉公决谳,据理力争,其黠者诡词以诉于领事,府君不为动。刘忠诚公督两江,派员覆按,悉如府君所拟,士绅横被罗织者,保全无算。忠诚尝判牍尾,谓视事如家事,非溢美也。前州牧因公亏帑,实则吏胥因缘欠缴灾费。府君严饬呈缴,不稍宽假,乃请革除灾费,永著于令,而地方岁入增收钜万。治无为三载,如兴学校,除蟗役,固江堤,捕蝗蝻,百废俱举,为皖南北循良之最。先后调权怀宁、宣城,莅官一载,皆如治无为。时我王母迎养官舍,府君于治事之余,温请无阙。年方三十有九,即毅然陈情乞养,时论高之。府君于任内保奖,得江苏遇缺题奏道,赏戴花翎,加盐运使衔。嗣遭王母丧,昕夕哀慕,益无意仕进。府君目击海通后舶来品物充塞我国,每岁输出金钱无虑数千万,而民生饮食之需亦仰给于他国,于是创设益新面粉公司于芜湖。芜湖绾毂长江,产麦既富,转运便捷,经营数年获利丰厚。时朝廷未设商部,海内号称公司者偻指可数,府君首先倡导实业,正为开风气助民生也。乃于祝融,折阅几尽,有劝以破产停办者。府君奔走号召,锐意恢复,绵历十载,卒底于成。农工商部尚书某雅重府君,奏任员外郎,婉谢不出。政变后,府君复于安徽当涂县勘得铁矿,创设宝兴公司,鸠工开采,规模宏大。举凡兴厂宇,聘矿师,筹运销,百端填委,一身肩之。寅而起,戌而息,削治函牍,延接宾友,无旷事,无倦容。欧美诸国来参观者咸叹服。又以运砂出口不便,特请开辟采石矶为输运矿砂专埠,设电报,筑铁路,惨淡经营,不遗余力。居皖四十余年,赒恤族姻,赀无匡困,遇人之急,见义勇为,人尤称道之。辛酉七月微疾卒,年六十有四,授资政大夫。我母氏沈,先十二年而卒,封夫人,合葬于钱塘西溪章家园。
此外,我还保存维藩公亲笔书写履历一纸,亦可与上述行略对照参考,全录如下:
盐运同衔调署安庆府怀宁县事无为州知州章维藩谨禀呈:今开卑职现年三十六岁,浙江归安县人,由监生报捐州同分发安徽试用。光绪二年投效西征大营,于新疆南北路一举荡平案内,蒙前陕甘爵阁督部左保奏。光绪六年正月三十日奉上谕,著以知州仍留安徽补用,钦此。复因办理哈密屯防,蒙保随带加二级。六年六月请咨引见,十一月十八日到省,期满考验,以繁缺留省补用。七年接奉前陕甘爵阁督部左札知,前在甘肃剿办番匪出力,奉旨赏戴蓝翎,钦此。嗣于江皖赈捐案内,捐换花翎,并加盐运同衔,奉给部照。历蒙委办抚署、藩署文案。九年四月丁父忧,十一年服满起复回省,十二年正月奉委省城牙厘局提调。十五年十一月蒙抚宪沈保荐,奉旨嘉奖,十六年七月题补无为州知州,十月二十三日接印。十九年二月接奉行知调署怀宁县知县,遂于五月二十一日交卸无为州印务,七月十二日接署怀宁县事。现供今职,须至履历者。
维藩公在安徽任地方官多年,政绩如何,已难于查考,只有最后离任前地方人士赠送的“万民伞”,直至抗日战争爆发还完好保存在楼上储藏室内,曾给我童年记忆留下深刻印象。最近,偶然在网上检索到《季群心专栏·无为网》,载有作者从《濡滇笔记》中摘录的若干与维藩公相关的楹联文字。
其一是清代方澍撰联赠予新任知州章维藩:“地重米襄阳,至今绣水清冷,如见冰心映秋月。”(上联)“家邻包孝肃,共此巢湖灌注,须教铁面带春风。”(下联)此联似可看作当地士民对他就任知州的殷切期望。
其二是维藩公自撰联:“且莫论,官事输赢,但为来跪公堂,应知有耻辱。”(上联)“愿力诫,吾民争讼,纵令不倾家产,也费些功夫。”(下联)此联似可看作维藩公对当地士民期望的回应,表明爱民息讼的意愿。
以上二联据说都悬挂在无为州城隍庙,现在恐怕已难以追寻。此外,维藩公还自书前任州牧所撰联悬于知州衙署:“袍笏呼来先拜石。管弦麾去独听松。”这不仅表明对前任劳绩与政风的尊重,而且还显示两任知州共同具有的风雅与清高。当然,如此情趣自难长期厕身于当时业已极端腐败的官场,这已经透露出作者即将弃仕从商的信息。
作为维藩公的后人,我们深深感谢《季群心专栏·无为网》,因为他们的细密钩沉,居然在《梅缘梦记》肥西篇(17)一文中,发现晚清抗法、抗日名将刘铭传故居“大潜山房”中亦悬有维藩公书赠对联。原文是:“正厅后有章维藩为刘铭传退隐而撰赠之悬联:‘提英雄三尺剑,横扫中原,撑南天柱,掌北门管,鈌东国斨,挥西土矛,更欣万里留题,处处新纱笼妙句。’(上联)‘披居士六朝衣,来寻旧宇,策韩王蹇,睹谢傅棋,吟梁父辞,顾周郎曲,尤幸九重眷宠,年年优诏问元戎。’(下联)”
此联充分显示作者对爱国将领的尊重与期望。维藩如何与刘铭传相识与结交,现在尚未发现任何文字记载可供稽考,但“吟梁父辞,顾周郎曲”一语却引发我的一丝半缕回忆。因为在芜湖老宅客厅里,曾经常年悬挂一幅楷书中堂,那是林则徐赠送给节文公(维藩的祖父)的纪念品,其中就有“顾曲周郎”之类词语。这件条幅于1949年以后又由家父送交给我保存,却不料“文革”初期惨遭焚毁。维藩公大概从幼年开始就在书房中反复观赏这幅珍品,濡染既久遂铭刻于心,他既仰慕先贤的忠贞之气,更怀念则徐与节文宾主之间的深厚情谊,而尤其重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至于节文公与林公之间从亲密共事到生离死别,简直可以编写一部传奇,非本文所可缕述。
维藩公虽然历经征战,以后又长期经商,但终生雅好诗文,曾辑录《铁髯诗草》,可惜现今已无法查寻。幸好荻溪章氏族人文风颇盛,民国初年族人乃炜公多方搜集,选录荻溪章氏历代诗作,“凡百有十人,诗都一千六百五十首”,精心刻版印行,书名《荻溪章氏诗存》,其中与我家(清芬堂一支)关系较密切的有实庵(节文,维藩之祖父)六首,怡棠(棣,维藩之父)四首,赣岑十五首,叔振(世恩,维藩堂弟,手足之情最深)三十八首,多少可以反映家世源流及几代人的人生轨迹。维藩与世恩自幼随怡棠公宦游陕、甘乃至新疆,在军营中长大又服役于军旅,所以诗作颇堪视为少年纪实。其中以世恩早年诗作最佳,兹录一首如下:
《题嘉峪关城楼》:“跨马按吴钩,闲为出塞游,河分中外险,日照古今愁。男儿须努力,几辈此封侯。”此诗未注写作时间,但可断定是在1873年左军收复肃州(今酒泉)以后,因为1874年10月左宗棠奉旨督办西征粮饷转运事宜,并将粮台移至肃州。怡棠公本来常驻兰州,具体筹措粮饷事务,必然会随粮台与西征军大本营同时推进。维藩、世恩因此随父进驻肃州,嘉峪关位于城西,相距不过10余里,军营少年习惯于骑马佩剑,登雄关而眺望,指点江山,意气方猷,颇有建功立业之想。
《荻溪章氏诗存》所收维藩诗,多为随左宗棠南归之后所作,其中《自题娱亲课子弄孙图》可视为晚年家庭生活的自我写照。诗云:“抽簪归隐一身闲,俸有余钱且买山。莫谓辞官时太早,愿留岁月侍慈颜。版舆曾到濡须城,为访官声询庶氓。常说和丸酬素志,箕裘尚不堕清名。两儿鲁钝实堪嗔,诗礼时劳训诫频。差喜一般天性好,也知温情学双亲。平生那有仓山福,况与文章少夙缘。一事应教袁老羡,抱孙甫届四旬年。”“两儿”指兆奎、兆彬,“鲁钝”实为谦语,其实兄弟两人文化底蕴都较深厚,兆奎(我的祖父)诗文书法甚佳,虽然厕身实业,仍经常吟咏自娱。“抱孙”指我父亲学海的出生,由于是长房长孙,而且聪明伶俐,是维藩公的至爱。父亲四岁时即逢生母病逝之丧,维藩公亲自抚养教育,甚至长途出差京、津乃至山东等地,都携带同行。这些旅行虽然使少年学海增长社会阅历,眼界为之大开,但却耽误了应有的正规教育。他的几个堂弟(兆彬有四子)都上过新式大学乃至出国留学,只有他没有任何正式学历,直至娶妻生子多年以后,才在上海立信会计学校接受函授教育,总算有了自己的新式专长。记得我上小学3年级时,晚上我做作业,他也埋头从事自己的功课。
维藩公豁达大度,心胸开阔。有诗《示奎儿》为证:“闻儿抱恙倍添愁,握管丁宁语未休。危局支持原不易,常怀得失亦徒忧。事终有济唯迟早,人到危难莫怨尤。涤虑洗心兼养气,自然诸疾立时瘳。炎凉世态静中看,荣辱无惊随遇安。岂有榛芜能碍路。且将藜藿免加餐。艰辛历遍心愈壮,橫逆来时量要宽。白发天涯劳怅望,迅驰尺简当承欢。”此诗大约写于1909年益新面粉厂严重火灾之后,亦即《赣岑府君行略》所云:“乃于祝融,折阅几尽,有劝以破产停办者。府君奔走号召,锐意恢复,绵历十载,卒底于成。”当厂房设备全部焚毁之际,全家老小惶惶不可终日,作为长子的兆奎更是焦虑生病,但维藩公仍然不屈不挠,除动员家人提供金银首饰典当贷款外,并且到上海、京、津各地筹集资金,终于得到原两江总督且已退休的周馥等知交的解囊相助,就在原址重建新厂,扩大厂房并且从英国购回新式制面机器。经过10年苦心经营,益新公司不仅获得新生而且还成为芜湖乃至皖南的龙头产业。
周馥(1837—1921),安徽建德人,号玉山,在维藩公来往函件中被称为玉帅。曾经襄佐李鸿章办理洋务达30年之久。李鸿章死后奉命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嗣后曾历任两江、闽浙、两广总督。1907年曾与湖广总督张之洞、直隶总督袁世凯联名奏请预备立宪,但也就在这一年以年迈乞退归隐。维藩不知何时与周馥结识,很可能是在这位原顶头上司两江总督退休以后。我只记得他曾在清弋江边筑小型别墅一座,离我家大门不远,家人通常称之为周公馆。周馥死后这座房屋已转让(或赠给)我家,遂改称“小公馆”,抗战前我的外婆曾经住过一段时间。
维藩公的另一极大遗憾是未能叶落归根终老于故乡,有《北固山人寄赠西湖图帐簷赋此以谢》诗为证:“一幅吴绫远寄将,龙眠妙笔胜倪黄。知余时作思乡梦,为画湖山旧草堂。相约蒹葭白露天,六桥三竺共留连。何修结得犹龙侣,杖履追随亦是仙。同官同志早悬车,更得同骑湖上驴。四世同堂同叙乐,两家佳话有谁如?
余生也晚,未能见过维藩公,但客厅中每日可见维藩公长髯拂胸的绣像,我的卧室中也悬挂着维藩公饰关公,而童年学海饰关平持大刀随侍的放大戏装照片。因为他幼年在山西生活多年,又酷爱京戏三国剧目,所以特别尊崇关公。他终生爱骑马,所以公司大门边钉有栓马的铁环。据说经常有人携骏马远道来访,与维藩公品评比较各自的爱骑,可见老人直至晚年仍然保持着大西北征战的气概与风貌。听父辈讲,他最后常骑的是一匹骠悍的高大白马,在主人死后不久也绝食而亡。直至上个世纪末,80多岁的叔父学澄还回忆其童年曾在梦中见到维藩公骑着大白马归来。可见维藩公的传奇故事在我们后辈子孙中留下多么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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