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斌《雷州雷神之谜——广东古越人文化寻踪》述评
(2021-02-27 11:12:10)分类: 文化记录 |
张应斌《雷州雷神之谜——广东古越人文化寻踪》述评
2014年7月我写了一篇《诸神的诞生(之二十)——雷祖》,认为雷州半岛的雷祖是由祖先(酋长、酋领、首领)演变成为神明的崇拜,原本并不是雷电自然现象的崇拜。之后,我看到了张应斌著述的《雷州雷神之谜——广东古越人文化寻踪》(2015年版,暨南大学出版社)一书,他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而且更加全面,是我目前所看到最有创见的、最符合情理的论述雷祖的著作。因此,本文想就此书的核心观点做一个叙述,并简单评论,以达到给更多的地方文化爱好者研习的目的。
首先,来回顾一下我在《诸神的诞生(之二十)——雷祖》的主要观点:雷州半岛雷祖崇拜来源于古越语民族的首领、王(古越语“祖”是首领、王的意思),而雷州半岛讲古越语的“黎”人族群至清朝初年仍然存在(现在海南岛的临高人是他们最后的孑遗),他们古代时期的首领就是雷祖(雷首)陈氏,而雷祖传说的最终成型,起码是北宋时代的事情了,甚至又延伸演变成为雷电崇拜,基本掩盖了原本的意义。
张应斌首先在“自序”中对谜一样的雷州文化,提出本书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对先秦至唐代的雷州历史,勾画一个粗略的轮廓。二是剥离和澄清雷州文化权威著作《雷祖志》的迷雾,追寻古越人文化之谜。
作者在“引言”中认为,雷州的雷神是比较独特的,不仅有祭祀自然现象雷电的雷神,还有祭祀人的雷祖神。雷州的雷祖神神话,反映的是人类在开天辟地时如何从卵中起源的故事,在侗族、瑶族、土家族、壮族、仫佬族、苗族、彝族等民族中的人类起源神话,也大同小异。
作者在第一章“雷州雷神陈文玉之谜”开篇就否定了陈文玉这个人物历史上的真实存在,他分析了产生陈文玉错误之说的几个原因:一是最具代表性的雷州雷神的第一本专著明朝崇祯十年庄元贞的《雷祖志》中关于陈文玉生于陈代说,是缘于对明万历《雷州府志》等古代资料的误解;二是《雷祖志》陈文玉生于“陈朝太建二年”说,或缘于误解把雷祖建庙之年当成陈文玉的生年;三是历史中并无陈文玉其人,在宋代才开始出现在雷州的地方文献中;四是从陈文玉之名产生的具体途径,它当缘于唐代“陈义”之音误。《雷祖志》的文本渊源或称《古记》,或称《旧记》,均不是正式书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它是唐代沈既济著的《雷民传》,但其祖本,本是唐房千里《投荒杂录》中的《陈义》。陈义本是雷州雷祖在中晚唐时的子孙,他在唐代高州刺史房千里的帐下任牙门将军,闲暇时分,他把雷神祖先的传说故事告诉了房千里,房挥笔将之记载下来,故有了《陈义》。在《陈义》中雷祖并没有名字,后代雷祖“陈文玉”之名,可能来自于“陈义”之口误。五是《雷祖志》的根本错误,是误把上古神话当成了历史,雷州雷神的故事是人类起源的神话而不是历史真实。
作者在第二章“雷州神话的文本之谜”认为《雷祖志》真少伪多,不足为据,并从《雷祖志》入手,逆向追溯雷州雷神神话文本的演变过程。《雷祖志》的直接渊源是北宋景德四年到大中祥符二年(1007-1009)雷州知府吴千仞所记《英山雷庙记》,这是雷州历史上第一部“雷庙记”。但吴千仞《英山雷庙记》并不是最早记载雷神神话的文本,最早的当是雷州方志所说的《古记》,它不可能是唐代沈既济著的《雷民传》,而应该是唐房千里《投荒杂录》中的《陈义》,其全文如下:
唐罗州之南二百里至雷州,为海康郡。雷之南濒大海,郡盖因多雷而名焉,其声恒如在檐宇上。雷之北高,亦多雷,声如在寻常之外。其事雷,畏敬甚谨,每具酒肴奠焉。有以彘肉杂鱼食者,霹雳辄至。南中有木名曰掉,以煮汁渍梅李,俗呼为棹汁。杂彘肉食者,霹雳亦至,犯必响应。
牙门将陈义传云:“义即雷之诸孙。昔陈氏因雷雨昼冥,庭中得大卵,覆之数月,卵破,有婴儿出焉。目后日有雷扣击户庭,入其室中,就于儿所,似若乳哺者。岁余,儿能食,乃不复至,遂以为己子。义即卵中儿也。”
又云:“尝有雷民畜畋犬,其耳十二。每将猎,必笞犬,以耳动为获数。未尝偕动。一日,诸耳毕动。既猎,不复逐兽。至海旁测中嗥鸣。郡人视之,得十二大卵以归,置于室中。后忽风雨,若出自室。既霁就视,卵破而遗甲存焉。后郡人分其卵甲,岁时祀奠,至今以获得遗甲为豪族。
或阴冥云雾之夕,郡人呼为雷耕。晓视野中,果有垦迹。有是乃为嘉祥。又时有雷火发于野中,每雨霁,得黑石,或圆或方,号雷公墨。凡讼者投牒,必以雷墨杂常墨书之为利。人或有疾,即扫虚室,设酒食,鼓吹幡盖,迎雷于数十里外。既归。屠牛彘以祭,因置其门。邻里不敢辄入,有误犯者为唐突,大不敬,出猪牛以谢之。三日又送,如初礼。“
又云,尝有雷民,因大雷电,空中有物,豕首鳞身,状甚异。民挥刀以斩,其物踣地,血流道中,而震雷益厉。其夕凌空而去。自后挥刀民居室,频为天火所灾。虽逃去,辄如故。父兄遂摈出,乃依山结庐以自处,灾复随之。因穴崖而居,灾方止。或云,其刀尚存。雷民图雷以祀者,皆豕首鳞身也。
《陈义》五段:第一段,记叙雷州名称的来源和祭祀雷神的禁忌。第二段,记叙雷祖神的诞生。第三段,叙述雷州豪族的诞生。第四段,是雷耕和雷公墨等雷州与雷神有关的故事。第五段,记叙雷州人求雨不灵时,以刑胜之术与雷斗,刻画了雷神“豕首鳞身”的形象,以突出雷神存在的真实性,并说明雷州人与雷神曾有过亲密的接触。
从神话类型学上说,十二卵的故事是中国神话中的一个基本母题,包括古越人在内的南方少数民族苗族、侗族、彝族、瑶族、水族等(注:苗族、彝族、瑶族等并不是古越人)都具有从“十二个卵”创生宇宙的基本形式,而侗族、瑶族、苗族、壮族等少数民族的宇宙起源神话中,从十二蛋所生的都有雷、人类和万物。通过对雷州十二卵的背景认识,我们应该重新解读雷州的古代神话:第一,从文化渊源上说,古雷州的远古神话并非天上掉下来的,它与古越人的神话,尤其是与侗族、壮族、瑶族、畲族一样,有着血缘关系。第二,从神话内容上说,古雷州的远古神话原本内容丰富,只是被《雷祖志》等书破坏和删除。第三,古雷州的文化有自己的特殊个性。第四,结合雷州神话中的神犬十二耳、雷藏十二卵、雷神十二将和“得遗甲为豪族”来看,雷州的宇宙起源神话,包含了雷州“豪王族”的诞生故事。从这个故事看,雷州半岛的第一家族是“雷州天子”——雷公之子的王族(指陈氏酋长)。他们是天生来做雷州之王的,其子孙世袭着雷州地区的王权。该族酋长的“雷祖”“雷种”等称谓,都是王权被剥夺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褪去“王”色之后所改的称谓。“雷祖庙”最初应是“雷王庙”。雷州上古时期(上限是先秦)是酋长制,在政治领域,雷州酋长家族及其他豪族来自于同一个大家族,以十多个大家族为核心的氏族民主制,维系着雷州的社会和政治秩序。在精神领域,雷州地区还处在政权与教权相统一的阶段,他们以卵生神话的自然宗教和家族血缘联系,维系着彼此的亲情和精神秩序。
作者认为,先秦时期雷州半岛实行的是原始的酋长制,有国王家族,对外称大首领,其余大家族成为贵族。雷州的古图腾有雷神和犬神,酋长家族的图腾是雷神,贵族的图腾是犬神,这也是雷州为什么有丰富的石狗文化的原因。
以上是张应斌著作最核心的内容。作者在后面章节也探讨了岭南古国伯虑、輆沭ki
钦民有五种;一曰土人,自昔骆越种类也。居于村落,容貌鄙野,以唇舌杂为音声,殊不可晓,谓之蒌语。二曰北人,语言平易,而杂以南音。本西北流民,自五代之乱,占籍于钦者也。三曰俚人,史称俚獠者是也。此种自蛮峒出居,专事妖怪,若禽兽然,语音尤不可晓。四曰射耕人,本福建人,射地而耕也。子孙尽闽音。五曰蜑人,以舟为室,浮海而生,语似福、广,杂以广东、西之音。蜑别有记。
由此作者认为骆越讲蒌语,与俚僚人不同,俚人则由瓯越演化形成,演变路线是西瓯—輆沭—合浦、雷州—乌浒。我认为张应斌对这些古越人的古国的国家实质过于夸大,正如《吕氏春秋·恃君》中所说“扬汉之南,百越之际,敝凯诸、夫风、余靡之地,缚娄(注:即伯虑、博罗等)、阳禺、驩兜之国,多无君”,它们应该是部落,不可能形成国家政权形式。各个所谓的“王国”地方内部,充其量是文化风俗相同,且部落首领众多,是否存在国王一样的首领,目前仍然缺乏较有力的文献及考古来证实。
还有其俚人的认识与我向来的认识有区别。我过去认为俚人是由骆越后裔分化出来的一支,合浦、乌浒也是骆越一支。三国吴万震《南州异物志》记载:“广州南有贼曰俚。此贼在广州之南,苍梧、郁林、合浦、宁浦、高凉五郡中央,地方数千里。往往别村,各有长帅,无君主,恃在山险,不用王法。”像郁林、合浦、宁浦、高凉等地,向来是骆越的势力范围。张应斌的产生这个说法可能也在于周去非《岭外代答》中有讲“俚獠”与骆越不同。我认为,或周去非所说“俚獠”“自蛮峒出居”,可能指其是瑶人(蛮)),而不是古越之俚人,俚人中唐之后已基本消失;亦或指的是操“黎语”的俚人孑遗,与讲蒌语的骆人已经区别甚大。是否如此呢?我继续寻找了其他论述。
在杨杰的《岭南地区青铜时期文化研究》的岭南考古文化研究中,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古骆人的一些情况,杨杰指战国中期之后,苍梧南的今广西中西部和广东西南地区仍为本地土著人所居,是为骆人,亦属岭南夔纹陶文化分布区,是苍梧人活动的边缘地区。到汉代在交趾设有西于县,有可能是西瓯人的核心群体被压迫到了原属骆越的交趾地区所致。杨杰对岭南百越各支系民族苍梧、西瓯、骆越等进行了讨论,除了再度确认西瓯是原越国属民南迁后与古苍梧人融合而成的新族群,也讨论了骆越。骆越族除在越南北部外,还散布在我国广西境内右江、邕江以南入海处及雷州半岛、海南岛一带。蒋廷瑜认为“西瓯活动中心只能在五岭之南,南越之西,骆越之北,恰当今桂江流域和珠江中游(即浔江流域)一带”,“骆越的活动中心则较西瓯更南,在我国左江流域至越南的红河三角洲一带”。其推论具有文献依据和考古学材料的支撑,可以信从,不过其所谓“西瓯”之地范围只是赵佗立南越国之后的状况。南越是因南越国而对岭南人的泛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族称,居住于南越国统治中心的仍然是当地的西瓯人及南来的中原人,而西瓯人作为臣服于南越又相对独立的聚居区集中在了西部。谭元亨从“罗”“那”等地名论证了西瓯和骆越的地域分布,也同样得出基本相同的结论。从考古资料看,广西中南部和越南北部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面貌既有土著色彩,又有较多的文化因素与我国西南地区青铜文化相近,杨杰同意骆人属濮族系统的观点。只是到了战国末至秦汉之际,由于东方越人的迁徙和势大,才开始具有显著的以米字纹陶文化文化为代表的越文化因素,骆、越发展的趋势是融合,更多的是西瓯对骆的蚕食,骆、瓯差别逐渐缩小。总之,骆人源于土著,早期与西南地区的濮系族群关系密切,战国中期以后受西瓯的强烈影响,吸收了大量西瓯人的文化因素(如米字纹陶),越系文化因素大增,后人更多地看到的是骆、越的相似性,而把“骆”人称之为“骆越”。
谭元亨主编的《封开-广信:岭南文化古都论》中认为“罗某地名群基本上是西瓯的地方”,“那某地名群基本上是骆越的地方”,“两个地名群重叠部分,亦即瓯骆杂居区”,古代文献记载杂居区有“贵县”“茂名县”“岑溪”等地。壮语学者认定与“罗”同义者有六、罗、禄、箓、菉、碌、绿、麓、罗、俚、里、雷、磊、蕾、渌、陆、骆、落、洛、雒、芦、乐等,似乎更证实了张应斌的俚人出自西瓯的说法,即是“西瓯—輆沭—合浦、雷州—乌浒”的演变路线。当然,我现在觉得更合情理的说法是俚人是骆越、西瓯混合而成,而其主体以及首领甚至可能是来自于东越(闽越、东瓯、干越等),根据杨杰认为的西瓯是春秋战国越国灭亡后,越国属民南迁后与古苍梧人融合而成的新族群,所以东越具有更先进的文化,更容易获取统治地位。这在分子人类学中也有理论论述,徐杰舜、李辉著述的《岭南民族源流史》,采用了现代分子人类学与史学、考古学等结合的手段,论证了侗族先祖源流的脉络,这支百越族系从东到西的迁徙过程,首先有部分人走散了,来到雷州半岛和海南岛临高人,然后在广西西北部又留下一部分人,成为标人,最后到了湘、桂、黔交界处定居下来,形成侗族,又有部分分化形成水族。他们的分布区域正是秦汉时期的西瓯区域,亦或许侗水族先祖只是形成西瓯的部分人群之一。侗水族群与东部越族关系相当密切,其中与闽越最为亲近。不过本书暂时未在分子人类学上论证东瓯迁徙到粤桂交界,与杨杰的考古结论尚未吻合。说到缺陷,《岭南民族源流史》的基因与民族的关系的理论,至今都尚未称成熟。
返回讨论张应斌的《雷州雷神之谜》,我与张应斌还存在不同的观点,我认为初唐雷州名称不是出自雷公,而是出自俚人,正是俚人首领冼夫人后裔冯智彧任东合州刺史后所演变而来。其实作者也在第九章中记录了雷州雷神故事从中唐才开始由北方文人记述和传播,那么雷神怎么是雷州名称的来由呢!还有张应斌没有认识到雷州的雷祖诞生地乌卵山或乌仑山,与钦州的乌雷山,或许正是同一个名称,乌卵、乌仑是乌雷的音变而已,来源可能就是“乌浒”,即使作者在十二章中认为乌卵(张应斌注:指鳄鱼卵)、乌仑的“乌”来自于鳄鱼的古越语别名“乌雷”,在今乌卵山的神庙中,还供奉着鳄鱼石雕。在钦州还存在着乌雷崇拜,《广东通志》卷十三记载:“乌雷岭,又名乌雷门,在(钦州)城东南八十里,高百余丈,突起海滨。相传黎(张应斌注:指古越人)人每岁望岭致祭。”
作者还提出为什么会要乌卵山建立雷神庙,这是因为乌卵山一带,在今英山、榜山村和殿山村之间,曾是西汉和南北朝雷州郡治所在地,是权力、财富和文化的中心地。我认为,说白了,那时多是土著酋领所治,那里就是陈氏酋领的政治、宗教、文化中心。
作者在第三章至十二章,还分别就雷州雷庙之谜、雷州雷神敕封之谜、粤东伯虑古国之谜、粤西雷州古国之谜、雷州古国的宗教、古雷州与汉乐府、雷州古国覆灭之谜、雷州黎雷话之谜、雷州雷神与广西、雷州雷神与越南等进行了论述。作者认为,雷州文化应该是与广东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文化并列的文化圈。
虽然作者查阅文献无数,但是对于雷州文化,作者也面临史料不足的问题,或产生材料滥用,或部分借助于想像,或有些探讨借助于文字、语言考据等可靠性较弱的论证,加上他的中文系背景,他的理论可能应者不众。我想,若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在考古、分子人类学等方面仍有潜力可挖,正如杨杰的《岭南地区青铜时期文化研究》等获得的成果那样。
2021年2月21日,茂名之桐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