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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为何对李清照只字未提?
文/清河
近读《人间词话》,发现王国维从南唐到南宋,甚至清代,但凡在词坛有些影响的词人,王国维几乎点评一遍,包括冯延巳、李璟、李煜、秦观、欧阳修、梅尧臣、张先、温庭筠、韦庄、林逋、柳永、苏轼、辛弃疾、周邦彦、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张炎、周密、纳兰容若等人。独独没有提到李清照。
按说李清照虽不是顶尖词家,也当能入一流行列。王仲闻在《李清照集校注》认为李清照在词的方面,她的创作技巧确是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艺术上很强,开辟了不少技巧上的法门,不仅蜚声当时词坛,对后来的词人也起着不小的影响。并引了张端义《贵耳集》的原话说她:“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这其实是说她善用白描手法。认为李清照继承和发展了李后主的笔法,在北宋词坛中是难能可贵的。说她敢于突破艺术上的束缚,比如善于使用双声叠韵字、严格分别阴阳平四声等。并且认为她在方言运用方面也是很成功的。王仲闻的评价相当高,这样一位词史也绕不过的人物,静安先生何以绕过?
静安先生推崇“境界”说。他在《人间词话》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难道李清照的作品不符合境界说?
李清照的作品可以分作两个时期:上一时期,是在北宋的时期,是生活安定、专心研究金石、从事创作活动的时期。下一个时期是南宋的时期,国家民族濒于危亡,本人则失去了丈夫、失去了所有书物和生活依据,颠沛流离,孤独无依的时期。在北宋时期,李清照生在文艺和学术上极为昌盛的时期,得以饱吸文艺与学术空气,她的父母又是能文的人,在他们的熏陶之下,所以她具有高度的文学修养和学术研究的才能。她在文艺上有多方面的发展,与她丈夫共同进行的金石研究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由于那时妇女们社会地位的限制,她所能接触的世界毕竟不是宽广的。因而反映在李清照作品里面的多数是安闲的生活,与夫妇、姊妹等离别之情,也就不能理解了。
下面选一首这个时期的作品:比如《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词中充分体现出作者对大自然、对春天的热爱。这是一首小令,内容也很简单。
再比如《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词作当写于宣和三年(1121)秋天,时赵明诚为莱州太守,李清照从青州赴莱州途中宿昌乐县驿馆时寄给其家乡姊妹的。它通过词人自青州赴莱州途中的感受,表达她希望姐妹寄书东莱、互相联系的感情。这种感情是深厚的、诚挚的,不是寻常泛泛应酬的作品。
李清照在第二个时期里面,就是南宋时期。由于统治集团对外政策的软弱,北方的女真族趁机侵略,淮水以北的广大地区沦陷。李清照在这段时期,颠沛流离,东奔西走,所谓“漂流遂与流人伍”的她和广大劳动人民有所接触,扩大了自己的眼界。此时的诗词往往具有家国情怀。
比如《永遇乐》
落日镕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不仅情感真切动人,语言也很质朴自然。作者在这首词的下片中,无论是用当年在汴京赏灯过节来作今昔对比也好,还是用今天的游人的欢乐来反衬自己的处境也好,都能更好地刻划出诗人当前的凄凉心情。真是语似平淡而实沉痛之极。
所以你看李清照的北宋时期作品因接触的世界毕竟不是宽广,可能谈不上“境界”。但她南宋时期作品往往具有家国情怀,真无境界乎?显然这不是王国维不选李清照的原因。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又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若以这个标准去评判清照词,“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等佳句佳作难道也不符合?
如果静安先生认为清照词写得不好,至少也可以批评讽刺一下,就像对张炎、周密那样,但是静安先生选择了无视,就像词坛上从没出现过这个人。难道只是因为李清照是个妇人?开个玩笑,我大胆猜测下,可能是因为李清照狂妄的妇人之言惹恼了静安先生。何以如此说?
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又说:“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可见李清照对这些名家的态度是不屑的,认为他们不足是名家,那么她认为谁是名家?当然是她自己了。
她认为苏轼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尔”。我这里简单讨论下,按照叶嘉莹的说法,词分三类,词有歌词之词,代表人物是《花间集》的作者们。词有诗化之词,代表人物苏东坡。词有赋化之词,代表人物周邦彦。苏东坡的诗化之词是否是好词呢?
先看这首词:
苏轼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综观此词,则一起开阔健举,有如天风海涛之曲,“白首忘机”大有道家超旷之怀。中间几度转折,既有古今盛衰之慨,又有死生离别之悲,更虑及入朝从政之堪危,知交乐事之难再,百感交集,细细读来读者亦感有“幽咽怨断之音”。显然这样的诗化之词是符合词之美学特质的。
那么什么才是词之美学特质?词,其美学特质乃是以具含一种双重的言外深微之意蕴者为美,张惠言说词的艺术美在“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正与王国维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暗合。关于词的特质,叶嘉莹却用了一个大家比较容易接受的词来表达。她认为:“好的小词之中有一种‘潜能’,这种潜能可以通过象征的作用或符示的作用来体会,也可以通过语码的联想或通过语言的结构来体会。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来体会,总而言之,小词是以具有这种丰富的潜能为美的。凡是缺乏这种潜能的词,就一定不是好词。无疑苏轼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具备这种潜能。盖苏轼天性中原具有儒家用世之志意与道家超旷之精神两种不同之特质。苏轼这首诗化之词外表说得非常直接。但里边的情思却是曲折幽隐的。这种作风最早源于李后主。只不过李后主的改变是无心的,而苏东坡的诗化是有心的改变。苏东坡之后辛稼轩更是继承发展了这种风格。那么前面说的歌词之词又有什么特色呢?一是它有双重的性别,比如温庭筠《菩萨蛮》的“懒起画峨眉”。二是它有双重语境,比如韦庄《菩萨蛮》的“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正因为有了双重语境和双重性别才使得小词产生要眇幽微的深意。最后再说说赋化之词。赋用思致而不用直感,它都是旁敲侧击,都是经过了思想来安排的,常常通过铺叙、勾勒等方法来描写。赋化之词的代表人物是周邦彦,周邦彦本身的情意不够曲折深厚,所以他就在笔法上追求,这种笔法使得词曲折幽隐。好,讲完词之美学特质,回头再说李清照。
再看一首李清照的词:
《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无疑这是首好词,但李清照的狂妄也一览无遗。所以正是李清照的狂妄惹恼了静安先生,所以在《人间词话》中,先生对她选择了忽视。我这篇文章没有贬低李清照的意思。对于先贤大家的作品要批判地接受。我们不会因为王国维不喜周清真,也跟着不喜欢赋化之词。同理我们不会因为王国维的忽视,而不去研究李清照。然我遽此意度静安之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恐为先生所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