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思念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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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思念到了压抑不堪的时候,总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哪怕是一声永远没有回应的呼唤。大地之上的匆匆步伐,我觉得都是为一种情感寻找着一个出口。这样,所有的行止都有了一种生命本能的意义。
这是我看到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还是想你,妈妈》(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这本书的时候,从心里涌出的想法。这是一本关于童真的书,但我没有买下,觉得不会花时间去读一本童书。
但是数天后,我时不时地想起这本书、这个书名——一个孩子深情又无助的盼望。我好像看到了孩子焦渴的目光,让我无法回避。是啊,想念妈妈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为什么这个孩子要这样告白——我还是想你,妈妈。这里面应该包含了两层意思:我一直想你,直到现在;我想你有阻力,不能顺畅实现。我思量着这个“还”字,好像横着一条大河,人过不去了,眼前一片迷茫。
我喜欢又害怕看孩子萌萌的眼睛,总怕满足不了他殷切的希望。我的孩子那时十岁,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总觉得是他在说着这一句话。我的心里有了不安,便把这本书买了回来,不让他离得太远。
我没有一页页地读,偶尔翻翻,好像陪伴一个孩子在玩耍。这是一本访谈记,记录了上百个苏联人对二战童年时代的回忆。他们经历弹片的摧残、失去上学的机会、忍受长期的饥饿、挨着不尽的寒冷。他们记忆最深的不是这些苦难,而是对妈妈的想念!
苏联卫国战争中,二千多万人失去了生命,其中就有数百万儿童,书中都是幸存者的口述实录。孩子都从情感本能去看待战争,一切再有理由,不能让我离开妈妈!书中各篇以回忆者的一句话为题,深深地牵动人心:闭上眼睛,儿子,不要看;我——是你的妈妈;她穿着白大褂,就像妈妈;阿姨,请您把我也抱到腿上;妈妈倒在我刚刚擦过的干净地板上;为什么他们朝脸上开枪,我的妈妈这么漂亮……
书中很多孩子两三岁就失去了妈妈,妈妈的面貌早已模糊,但情感记忆犹在昨天。季娜·科夏克那时只有八岁,她说,爸爸妈妈在一次轰炸中失踪了,我已经五十一岁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我还是想妈妈。十二岁的孩子盖纳·尤什克维奇在被炮火轰塌的废墟中捡食物,妈妈却叫他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后来妈妈也走了,他一生遵从妈妈的教导……
这些受访者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他们仍是妈妈心中的孩子,可我不忍心挨个翻看他们心灵的累累伤痕。我把书放在枕头边上,亲密地陪伴着,那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生活中,有对比、有苦乐,才能感知幸福和轻重,让人对身边的一切重新进行审视,庆幸和满足感蓦然而生。
以前,我读过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妈妈,我想你》,记述一个孩子把“妈妈,我想你”这几个字,歪歪唧唧地写在一块墓碑后面,墓碑正面刻着死者的生卒年1966-1995,只活了29岁,可想孩子之小。作者写道,“墓碑后面的这句话,其孤兀足以把人打倒”。我就被打倒多次,每读一次,总要湿眼睛。我总是想,如果还有其他好一些的方式,孩子怎会到这个地方来,他以为妈妈能知道到他的想念!
思念妈妈,每个人心里都是一团火,但要一个释放的出口,不然身体会烧坏。
网上曾经流传一张动人的图片,一个伊拉克小女孩在地上画了一个穿裙子的妈妈,然后躺到妈妈的身上,这样去感受母爱。这张图片总觉有点隔,一个孩子没有那样复杂的想法,生活都是自然的。我的孩子四岁时,他妈妈出差外地,有天下午我把他从幼儿园接回家,然后去厨房做饭,他一个人在客厅玩,但好长时间没有声响。我去看他,不见了,找了一下,却趴在卧室的床上,身下是他妈妈换下的一条裤子。我喊他,不吭声,眼里噙满了泪水。孩子六岁那年暑假,我带他到贵州靖远旅行,一路打闹不停,午饭后我强迫他睡一会,安静了不到五分钟,他窸窸窣窣哭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想我妈了。我说,爸爸陪着你啊。他说,我还是想。
想着自己孩子的行为,我对书里那些孩子存放心中半个多世纪情感都理解了。想念妈妈是不需理由的,他们要找个出口,把自己的思念释放出来,就一次次地回忆,像要把童年失去的母爱追寻回来。
孩子是多么需要父母的爱怜!我常常恻隐不安,家里除了两个大人,身边没有其他亲人,总觉得孩子很孤单,所以一直把他拽得很紧。可能是过于紧张了,在另一场战争中,孩子有一天离开了我。我很愧疚,不能给他一个温馨的环境。我的生活充满无尽的落寞,抬头低首都是对孩子的想念,他身上的气味包裹了我空虚的身子。大人都是如此,孩子何能舍弃。两般情感,交织缠绕,穿透尘世的灰暗,成为生命的微光。
我把这本书一直放在枕边,安静地陪伴着。之前我常读李修文那篇《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经常在街道的墙上写着这八个字,很长时间,这篇文章成为了我的寄托。现在,我也有了一个出口——每次醒来,你在枕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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