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七十回导读
(2016-05-09 06: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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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十一月十二日,西门庆与夏延龄升官,赴东京领札付。到东京,夏请西门住亲戚崔中书家。西门庆到新任副提刑何永寿家回访。次日西门、夏、何三人拜见朱勔。
玄机:西门庆此来东京,皆为推出何千户娘子蓝氏,以完成掏空西门庆的既定方略。夏提刑、崔守愚、何沂、何永寿皆徐党也。
关键:回首诗。黄经臣督理神运。内工完了。识者以为将来,数贼必复天下。六贼。
第七十回 西门庆工完升级 群僚廷参朱太尉
昨夜西风鼓角喧,晓来隆冻怯寒毡。
茫茫一片浑无地,浩浩四方俱丹天。
绮壁凄凉宜未守,霸陵豪杰且停鞭。
阳春有脚恩如海,愿借余温到客边。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不提。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保朱提前事【朱勔】,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其余两厢,诏狱、辑捕、捉察、稽察、观察、典牧、皇畿、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按册籍祖职世袭、转升、功升、荫升、纳级等项,各挨次格,从公举劾。甄别贤否,具提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升调、降革等因素奉
太尉朱提前事,遵奉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委所同并内外属官,各据册籍,博协舆论,甄别贤否。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见本官仰拔天颜之咫尺,而存体国之忠谋也。分别等第奖励,淑慝【tè恶】井井有条。足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huì】。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庶考核明而人心服,冒滥革而官箴肃矣。奉钦此钦依拟行。
内升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异甄升,可备卤簿之选者也。
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着,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戴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
怀庆提刑千户所正千户林承勋,年青优学,占籍武科。继祖职抱负不凡,提刑狱详明有法,干济有法,泰严亡度。可加荐奖励简任者也。副千户谢恩,年齿既残,昔在行伍,犹有可观,今任理刑,疲软尤甚,可宜罢黜革任者也。
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当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升指挥管卤簿【仪仗】,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
于是又展开工部工完的本观看,上面写道:
工部一本,神运屇京,天人胥庆。恳乞天恩,俯加渥【wò厚】典,以苏民困,以广圣泽事。奉圣旨,这神运春迎大内,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悦。你等既效有勤劳,副朕事玄至意,所经过地方,委的小民困苦。着行抚按衙门,查勘明白,行蠲【juān除】免今岁田租之半。
所毁埧闸,你部里差官,会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彦、王炜、郑居中、高俅辅弼朕躬,直赞内庭,勋劳茂着。京加太师,邦彦加柱国太子太师,王炜太傅,郑居中、高俅太保,各赏银五十两,四表里。蔡攸还荫一子为殿中监。
国师林灵素,明知朕兆,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入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通真达灵,玄妙先生。
朱勔、黄经臣督理神运,忠勤可佳。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经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荫一子为金吾卫正千户。(黄经臣与安忱、黄太尉为一人也)
内侍李彦、孟昌龄、贾祥、何沂、蓝从熙,着直延福五位官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见任管事。礼部尚书张邦昌、左侍郎兼学士蔡攸、右侍郎白时中、兵部尚书余深、工部尚书林摅,俱加太子太保,各赏银四十两,彩缎二表里。
巡抚两浙签都御史张阁,升工部右侍郎。巡抚山东都御史侯蒙,升太常正卿。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史尹大谅、朱乔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训,各升俸一级,赏银二十两。只迎神运千户魏承勋、徐相、杨廷佩、司凤仪、赵友兰、扶天泽、西门庆、田九皋等各升一级。内侍宋推等,营将王佑等,尚各赏银十两。所官薛颢【hào】忠等,各赏五两。校尉昌玉等,绢二匹。该衙门知道。
夏提刑与西门庆看毕,各散衙回家。
后晌时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着请书盒儿来,内安放泥金折。初十日请西门庆往他府中赴席,少罄【显】谢私之意。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小娘子】指日在于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到,晓谕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至令节见朝引奏谢恩,毋得违悮,取罪不便。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回手本打发来人回去,不在话下。
各人到家,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不日约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她回王三官,十一日(上文为初十日)不得来赴席,如此这般,上京见朝谢恩去也。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待容回来,竭诚具请。”
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作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暖轿,马排军抬杠。夏提刑那边,夏寿跟随。两家有二十余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
冬天易晚,昼夜趱【zǎn赶】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红尘,夜宿邮亭旅邸。
正是:
意急款摇青毡幙,
(见36回,意急欲摇飞虎砧,心忙抨碎紫花鞭)
评话捷说,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来。依着西门庆要往相国寺住下。夏提刑不肯,坚执要请往他令亲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值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道及寒喧契阔之情,拂去尘土坐下,茶汤已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因问:“老先生尊号?”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名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因说道:“舍亲龙溪【夏提刑】,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可幸可幸!”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我】?【你】虽有镃基【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给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拿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相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主坐下。
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匹云鹤金缎、两匹色缎,送翟管家的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匹大红绒彩蟒、一匹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匹京缎,另外梯己【私下】送翟管家一匹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教收进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门庆那匹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那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教亲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lù】宫,奉安牌匾,该老爷【蔡京】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们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也是一般。”
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若是这等又好了。”翟谦因问:“亲家哪里住?”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拿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于是款留,令左右再筛上一杯。
西门庆因问:“亲家,俺们几时见朝?”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大人如今已是京台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太监侄儿何永寿作同僚了,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何永寿】去。”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西门庆道:“请问亲家,你晓的,我还等冬至郊天毕回来见朝,如何?”翟谦道:“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祭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毕,还要排庆成宴,你们原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到鸿胪寺【官署】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门庆道:“蒙亲家指教,何以克当!”
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道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去,那等嘱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们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太尉来对老爷【蔡京】说,他情愿不管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太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老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两相请托】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不把亲家【你】撑下去了?”(做戏也)
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夏提刑】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这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去鸿胪寺报了名。
次日见朝,青衣冠带,同夏提刑进内。不想只在午门前谢了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哪位是山东提刑西门庆老爹?”贲四问道:“你是哪里的?”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
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高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西门庆遂与夏大人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旁边一所直房内。【这里】却是明窗亮槅,里面笼的火暖烘烘的,桌上陈设的许多桌盒。一面相见,作了揖,慌的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内府匠作太监何沂,现在延宁第四官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男何永寿升授金吾卫左所副千户(此句重要),现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公公!学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金漆朱红盘托盏递上茶去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拿盏筯儿来安下。(夏提刑坚执留宿崔家,在于使西门庆留宿何家)
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拿个小盏来。没什么肴,亵渎【轻慢】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道:“不敢当扰!”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门庆道:“老太监承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何太监道:“吃两盏儿荡寒,何害?”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
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得一腿。恐有不知道处,大人好歹说与他。”西门庆道:“学生谨领。”因问:“老太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去奉拜长官。”何太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亦问:“大人下处在哪里?“我教做官的【舍侄儿】先去叩拜。”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
何太监送出门,拱着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他还等着你会同一搭儿引奏,当堂上作主进了礼,好领札付。”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
于是出朝门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着,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哪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着呼他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道,何故太谦?”因问:“堂尊高升美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
夏延龄道:“欲待搬来,争奈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来罢了。日逐望长官早晚家中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感谢。”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徐内相房子,后边又盖了一层,收拾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西门庆道:“堂尊说与我,有人问,我好回答,庶【shù但愿】不误了。”夏延龄道:“只是有累长官费心!”
二人归到崔宅,王经向前禀说:“新升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回爹去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还与夏老爹、崔老爹投下帖,午间又差人送了两匹金缎来。”拿宛红帖儿与西门庆看了,上写着:“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匹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往何家回拜去。
到了厅上,何千户忙整衣迎接出来,穿着五彩妆花玄色云绒狮补员领、乌纱皂履、腰系玳瑁蒙金带,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眉目清秀,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
西门庆升阶,左右忙去掀帘,呼唤一声,奔走先后应诺。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揭开缎盒,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有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直房赐馔,感德不尽!”何千户忙顶头还礼,说:“小弟叨受微职,与长官同列,早晚得领教益,为三生有幸!适间进拜不遇,又承垂爱,蓬荜生光!”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公座椅儿,却是麈【zhǔ驼鹿】皮坐褥,分宾主坐下。
左右捧上茶来,何千户躬身捧茶,递与西门庆。门庆亦离席交换。吃茶之间,彼此问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何千户道:“学生贱号天泉。”又问:“长官今日拜毕部堂了?”西门庆道:“从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拜毕部,又到本衙门见堂,缴了札付,拜了所司,出来见长官尊帖下顾,失迎,不胜惶恐!”何千户道:“不知长官到,学生拜迟。”因问:“长官今日与夏公都见朝来?”西门庆道:“龙溪今已升了指挥直驾,今日都见朝谢恩在一处。只到衙门见堂之时,他另具手本参见。”
问毕,何千户道:“今日要与长官计议了,咱们几时与本主老爹【朱勔】见礼领札付?”西门庆道:“依着舍亲说,咱们先在卫主宅进了礼,然后大朝引奏,还在本衙门到堂,同众领札付。”何千户道:“既是长官如此说,咱们明日早备礼进了罢!”
于是都会下各人礼数,何千户是两匹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匹大红麒麟金缎、一匹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备金华酒四坛,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齐。约会已定,茶汤两换,西门庆告辞而回,并不与夏延龄提此事。一宿晚景提过。
到次日早,西门庆到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是预备饭食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连手下人饱餐一顿,然后同往太尉宅门前来。贲四同何家人,又早押着礼物伺候已久。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坛视往未回。各家馈送贺礼,伺候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得铁桶相似。
何千户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家坐的,差人打听老爷,道午晌就来通报。一等等到午后时分,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往回来,进南熏门了。”吩咐闲杂人走开。
不一时,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头一厨役跟随,茶盒攒盒到了。半日才远远看见牌儿马到了。众官都头带勇字锁铁盔,身穿搂掭【tiàn】紫花甲,青纻丝团花窄袖衲祅,红绡裹肚,绿麂皮挑线海兽战裙,脚下四缝着腿黑靴,弓弯雀画,箭插雕翎金袋,肩上横担销金令字蓝旗,端的人如猛虎,马赛飞龙。
须臾,一对蓝旗过来,夹着一对对青衣节级上,一个个长长大大,搊搊搜搜,头带黑青巾,身穿皂直裰,脚上干黄皮底靴,腰间悬系虎头牌,骑在马上,端的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须臾,三队牌儿马过毕,只闻一片喝声传来。那喝道者都是金吾卫士,直场排军,身长七尺,腰阔三停,人人青巾桶帽,个个腿缠黑靴,左手执着藤棍,右手拔步撩衣,长声道了一声,喝道而来。下路端的吓魄消魂,陡然市衢澄静。
头道过毕,又是二道摔手。摔手过后,两边雁翎排列。二十名青衣缉捕,皆是身腰长大,宽腰大肚之辈,金眼黄须之徒,个个贪残类虎,人人哪有慈悲?十对青衣后面,轿是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坐着朱太尉。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四指荆山白玉玲珑带,脚靸皂靴,腰悬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头带貂蝉,脚登虎皮搭,抬的那轿离地约有三尺高。轿前一边一个相抱角带,身穿青纻丝,家仆跟着。
轿后又是一班儿六面牌儿马,六面令字旗,紧紧围护,以听号令。后面约有数十人,都骑着宝鞍骏马,玉勒金鐙,都是官家亲随、掌案、书办、书吏人等,都出于纨绔仕宦骄养,只知好色贪财,哪晓王章国法?登时一队队都到宅门首,一字儿摆下,喝得人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
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应诺,诚然声震云霄。只听东边咚咚响动,原来本衙八员太尉台官儿,现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都各备大礼在此,治具酒宴来此庆贺,故此有许多教坊伶官在此动乐。太尉才下轿,乐就止了,各项官吏人等,预备进见。
忽然一声道子响,一青衣承差手拿两个红拜帖飞走而来,递与门上人,说:“礼部张爷与学士蔡大爷来拜。”连忙禀报进去。须臾,轿到门首,尚书张邦昌与侍郎蔡攸,都是红吉服孔雀补子,一个犀带,一个金带,下轿进去拜毕,待茶毕,送出来。又是吏部尚书王祖道与左侍郎韩梠、右侍郎尹京,也来拜,朱太尉待茶送了。又是皇亲嘉国公、枢密使郑居中、驸马掌宗人府王晋卿,都是紫花玉带来拜。惟郑居中坐轿,另两个都骑马。
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员太尉到了,呵殿宣仪,行仗罗列。头一位提督管两厢捉察使孙荣、第二位管机察梁应龙、第三位管内外观察典牧畿童太尉侄儿童天胤、第四位提督京城十三门巡察使(仅此位无名)、第五位管京营卫缉察皇城使窦监、第六位督管京城内外巡捕使陈宗善,都穿大红,头带貂蝉。惟孙荣是太子太保,着玉带,余者都是金带。下马进去,各家都有金币尺头礼物。少顷,里面乐声响动,众太尉插金花、拿玉带,与朱太尉把盏递酒。阶下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锦宴。怎见得太尉的富贵?但见: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昼长铃索静。潭潭相府,漏定戟杖齐。林花散彩赛长春,帘影垂虹光不夜。芬芬馥馥,獭髓新调百和香。隐隐层层,龙纹大篆千斤鼎。衾拥半床翡翠,枕歌八宝珊瑚。时间浪佩玉叮咚,待看传灯金错落。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傀儡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雪儿歌发,惊闻丽曲三千。云母屏开,忽见金钗十二。平铺荷芰,游鱼沼内不惊人。高挂樊笼,娇鸟帘前能对语。那里解调和燮理,一味趋谄逢迎。端的笑谈起干戈,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当朝无不心寒,烈士为之屏息。
正是:
辇下权豪第一,
人间富贵无双。
须臾递毕,安席坐下。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筝阮琵琶,方响箜篌,红牙象板,唱了一套正官“端正好”。端的余音绕梁,声清韵美。
唱道:(唱词全部是在骂严嵩)
“享富贵,受皇恩,起寒贱,居高位,秉权衡威振京畿。惟君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
〔滚绣球〕
“起官夫,造水池,与儿孙,买田基。图苦求谋,多只为一身之计。纵奸贪,哪里管越瘦吴肥。趋附的,身即荣,触忤的,命必危。妒良才,亲小辈,只想着复私仇,公道全亏。你将九重天子深瞒眛,致令四海生民总乱离,却不道天网恢恢!”
〔倘秀才〕
“巧言词,取君王一时笑喜,哪里肯效忠良?使万国雍熙,你只待颠倒豪杰把世迷,隔靴空揉痒,久症却行医,减绝了天理!”
〔滚绣球〕
“你有秦赵高指鹿心,屠岸贾纵犬机。待学汉王莽,不臣之意,欺君的董卓燃脐【尸卓于市,火置卓脐中】。但行动,弦管随。出门时,兵仗围。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张威。望尘有客趋奸党,借剑无人斩佞贼,一任你的狂为?”
〔尾声〕
“金瓯底下无名姓,青史编中有是非。你只知燮理阴阳调元气,你只知盗卖江山结外夷(严嵩卖国,史料有据)。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权方在手人皆惧,祸到临头后悔迟。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干臭未遗。万古流传,教人唾骂你!”
当时酒进三巡,歌吟一套,六员太尉起身。朱太尉亲送出来,回到厅,乐声暂止。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就在当厅一张虎皮交椅上坐下,吩咐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吏书人等送礼的进去。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衙、两厢五所七司提察稽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有首领,具手本呈递。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
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早将何太监拜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这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皆广厅,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珠帘高卷,周围都是绿栏杆。上面朱红牌匾,悬着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四个金字。此乃官家耳目牙爪察辑访密之所,常人到此者处斩。两边六间厢房,阶墀【chí】宽广,院宇深沉。
朱太尉身着大红,在上面坐着。须臾,叫到跟前,二人应诺升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刚出大门,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正要走,忽听一人飞马,拿宛红拜帖报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
须臾,军牢喝道,人马围随,填街塞巷。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都一涌出来,已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良久等了贲四盒担出来,到了僻处,呼跟随人拉过马来,二人方才骑上马回寓。
正是:
不因奸佞居台鼎,
哪得中原血染衣?
看官听说:妾妇索家,小人乱国,自然之道。识者以为将来,数贼必复天下。果到宣和三年(又是宣和三年),徽钦北狩,高宗南迁,而天下为虏,有可深痛哉!史官意不尽,有诗为证:
权奸误国祸机深,
开国承家戒小人。
奈何二圣远蒙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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