璆琳琅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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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古琴 |
近日严晓星先生所著的《近世古琴逸话》,又推出了图文并茂的最新增订本,其中有一篇新增的文章,叫做《学西乐的琴人与学琴的西乐家》。文中提及的王露、杨荫浏、卫仲乐、陈阅聪、赵沨、吴景略等多位乐坛前辈,都与金陵古琴有着或多或少的各种关联。
文章中还特别提到了三位金陵琴人。原文摘录如下:
一九四九年,南京安徽中学举办文艺晚会,美术教员张正吟看到女同事仇如林上台,先后演奏了钢琴曲《月光》、古琴曲《秋塞吟》,便去向仇如林打听她的古琴师承,后来自己也去跟着夏一峰学琴。这位兼能钢琴、古琴的仇如林,如今颇不易找到更多的资料。
夏一峰和张正吟,皆为古琴界所熟知,但仇如林究竟又是谁呢?
严晓星先生这段文字的出处,是南京艺术学院易人教授三十年前所编著的《优美的旋律飘香的歌——江苏历代音乐家》一书。书中显然将仇如琳,误写作了仇如林。
仇如琳,这个名字对金陵琴人而言,并不陌生,只是缺乏更多的研究。于是应严晓星先生之邀,草就《球琳重锦》一文,根据那些一鳞半爪的历史记载,试图寻找出一些与仇如琳先生相关的零星资讯。
严先生在他的公众号中为这篇文章,加了一段很有意义的编者按:
可能有读者会觉得,仇如琳并不是琴史上的重要人物,我们有必要了解她吗?窃谓这不是一个必要不必要的问题。在八十年代之前,全国的琴人只不过维持着二三百人的数量,每个人的活法不同,我们无法对他们做出要求,但他们是一个共同的群体,古琴艺术端赖这一群体传承下来。在我心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值得珍惜。钩沉出这些史料,就是后人对前辈的珍惜方式之一。这是不能用功利的态度去对待的。去年写过一篇文章,引用了高罗佩的一句话:‘爱琴的人自成一个人数不多但关系密切的国际群体,我们应当保持联系。’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吧?很高兴有这样认识的人,不仅是我一个。
也正是因为《球琳重锦》这篇短文,使得笔者有幸联系上了仇如琳先生的长女王克庆女士,感谢王老师提供了诸多的照片及资料,于是便重新有了这一篇《璆琳琅玕》。
本文不仅纠正了前文中的讹误,还试图尽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所能了解到的关于仇先生的林林总总,并希冀这些莫要被历史所湮灭。
仇如琳(1925-2008),籍贯安徽徽州。上世纪四十年代起,师从金陵古琴名家夏一峰先生研习古琴,虽琴名不彰,但仍不失为南京早期有代表性的传统琴人。
仇如琳先生在家中抚琴
仇如琳生于1925年5月5日,其家境优渥,在家排行老二,人称二小姐。她从小便学习了钢琴与古琴,这完全得益于她的父亲。他的父亲与夏一峰过从甚密,也正是由于父亲的关系,得以师从夏一峰学习古琴。
仇如琳的父亲,名叫仇晖,出生于书香门第。仇氏兄弟二人曾一同留学日本,其主修的是金融。毕业后辗转印尼等地,回国后定居南京,弟弟则留在了上海发展。仇晖长期担任某银行的高级职员。后出于实业救国的抱负与理想,一度计划出资入股江南水泥厂。仇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日常吟诵诗文之余,亦能弹琴自娱。因为很早便结识了夏一峰先生,也极推崇他的琴艺,便让二女儿仇如琳拜夏一峰为师。仇府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也经常举办各种琴人雅集,席间总是高朋满座。解放后仇晖一家,搬到了汉府街43号玉琳坊,仍经常邀请夏一峰到家中二楼小坐,两人总喜欢面对面地合奏古琴。晚年送客时,即便拄着拐杖,也要戴上围巾,在门外鞠躬九十度送别,一辈子始终保持着一种老派知识分子的儒雅风范,直至1973年离世。仇如琳的母亲则在1968年4月就先已过世。
仇如琳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民国三十年(1941)六月,仇如琳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报务部实验科的初中班。金陵女大是金陵女子大学的简称,当时金陵大学以及金陵女大的附属中学就是今天的南京金陵中学。
《金陵女大报务部实验科初中毕业生名册》中的仇如琳信息
仇如琳在中学读书时,便接触到了革命思想,也亲眼目睹了同宿舍的大姐,被国民党抓捕入狱,后来才得知她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
中学毕业后,仇如琳就读于国立上海商学院(即现在的上海财经大学)银行系。商学院的本科学业完成之后,又考入南京建村农学院,继续深造。
1946年秋天,夏一峰、谢孝苹等数位琴人,曾聚会于仇如琳父母的家中,交流琴艺。对于这一段经历,1989年2月18日谢孝苹先生在给家师刘正春先生的来函中,曾经回忆道:
其他尚有数人已记不清。当时亦未曾恢复青溪琴社名称,互访弹琴,时亦有之,集体聚会则甚少,我记忆中只有两次:一次是一九四六年秋,在仇如琳同志尊人府上,有七八人聚会过一次。除夏一峰先生外,其馀人已记忆不清。另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夏季,在中央路一四八号弟家中琴人聚会一次。(这一天上午是琴会,下午是南京诗人聚会作诗钟,弟印象颇深。)到会者凌其阵、夏一峰、吴兰荪、杨荫浏、曹安和诸先生十馀人。当时,杨荫浏先生执笔在一张洒金诗笺上作弹琴记录。这张可贵的记录,一直保存至“wg”前夕,后被抄走。
1989年2月18日,谢孝苹先生给刘正春先生的信(局部)
夏一峰先生自1921年到南京金沙井崇善堂从事慈善工作起,客居金陵传播古琴艺术共计四十二年。所传弟子甚众,杨复明、徐森(芝荪)、赵云青、仇如琳、张正吟、邓文权、梅曰强、刘正春、李禹贤、林友仁、龚一、刘薇等,皆从其习琴,终身受益。杨荫浏与曹安和也曾经向夏先生学过古琴。
仇如琳收藏的恩师夏一峰所赠的《琴学入门》
仇如琳在和国民党反动政权斗争的艰难环境中,怀着朴素的革命感情,积极接受进步思想,为了民族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为建立新中国,毅然投身于革命的大潮中。她在1946年开始与中国共产党接触,1947年2月在上海参加地下党工作,经王集时同志的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化名林慈。解放后王集时同志去了北京公安系统工作。
按本文开始中的记载,张正吟先生师从夏一峰,已经是1949年的事了。因此仇如琳不仅是他的师姐,当时还是他在南京安徽中学里的同事。
南京安徽中学,就是如今的南京市第六中学,始创于1904年,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于1923年至1929年任该校校长。
而仇如琳1949年事实上并没有在南京安徽中学工作过。目前有明确的记载,仇如琳1949年2月至同年9月,在南京市商业职业学校任会计教师。
南京市商业职业学校就是原南京市第三十中学,其前身可以溯源至清末两江总督张之洞1902年创办的三江师范学堂的附属中学堂,位于邀贵井,毗邻南京安徽中学(南京六中)而已。
这一年9月,她有了第一个孩子,长女王克庆。
新中国成立后,直至1985年5月,仇如琳分别在南京市财经学校、中央轻工业部南京会计统计学校、中央铁道部南京铁路运输学校、金陵机器制造厂、南京市工人业余大学、玄武区财税科、财税分局、南京市财政会计学会等近二十个单位部门工作,曾担任会计教师、会计学科副主任、支部副书记、会计学科主任、财务科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党支部负责人、财税科副科长、分局副局长、学会理事等职。
1985年5月,仇如琳在南京市税务局玄武分局副局长的岗位上正式离休,同年6月按中央有关文件精神,经南京市委组织部批复(宁委[1985]153号),落实享受副地市级政治生活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wg后大学校园开始有了外国留学生,仇如琳还曾经被华东工程学院(现在的南京理工大学)聘请给留学生教授《成本会计》《工业企业会计》等会计学科,一方面是那时高校系统专业师资青黄不接,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仇如琳专业上的学识功底。
正因为仇如琳解放前参加了地下党,从事革命活动,所以解放后辗转了许多单位,并在一些领导岗位任职,平时工作较为繁忙。作为母亲,她还要养育五个儿女,加之解放后政治运动接连不断,这期间她不仅工作,还同时参加了许多政治运动,如“三反五反”、“反右斗争”、“四清运动”、“wg”,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再也无法抚弄她的爱琴。
子女陆续下放后,只有小女儿一直留在了自己身边。令其心痛的是唯一的儿子,英年早逝,让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夏一峰先生1963年去世后,仇如琳一直和师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她视夏师母犹如自己的母亲,时常送钱送物给予接济,她的孩子们都称夏师母为夏奶奶,夏奶奶也是一位极其慈祥而善良的老人,她与旧中国的妇女一样裹了一双小脚,住在利济巷,虽与汉府街不远,却还时常迈着小碎步来玉琳坊,看望她先生的弟子仇如琳,以表达她的谢意。每次回家时,仇如琳都必定让自己的小女儿将师母送回家中。
仇如琳后来恢复弹琴,是wg以后的事了,用的还是老师留下的琴谱。
夏一峰先生手抄《思贤操》琴谱
张正吟先生的私宅三条巷六合里九号,是解放后南京琴人们,相对固定的雅集场所,人称“三六九”。而“三六九”里的老大是张正吟,老二是邓文权,老三是梅曰强,老四是刘正春。
刘正春先生在《谢孝苹先生来宁琴事》一文中,不仅记录了1982年9月27日与谢孝苹先生的再聚首,还提及到了仇如琳先生:
今有隙去看望谢老,中午归家十一时,略事休息后去郝发伦家,即赶往仇大姐家,邓、谢均已在座。稍事寒喧后,琴友相聚,调弦入弄,交流琴艺。余弹夏一峰先生曲《良宵引》,邓文权弹夏一峰曲《秋塞吟》,仇如琳弹夏一峰曲《关山月》,谢君弹《梅花三弄》。曲中张正吟从其他会溜号,赶回来赴会。谢一曲弹终,谈及仇姐之琴,下准音严重,十徽下有凸起状,音量、韵味不甚理想,下准泛音不准,徽位差。
1983年3月27日,南京乐社为纪念古琴家夏一峰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在秦淮区文化馆举办了古琴演奏会。
南京艺术学院程午嘉教授,夏一峰先生的弟子张正吟、梅曰强、邓文权、刘正春等表演了节目。此外专程从外地赶来参会的有夏先生的弟子龚一、林友仁,以及河南琴人丁承运,也分别做了发言和演奏。出席演奏会的还有南京市委宣传部长朱启銮、南京市文联主席赵洛生。南京乐社社长甘涛及副社长朱平也分别做了缅怀夏一峰先生的发言。
活动结束后,南京琴人们留下了一张合影,此间能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夏一峰先生的爱人坐在第二排的正中间,背后所立者,正是仇如琳。
1985年离休后,仇如琳于是有了更多的业余时间可以弹琴。这些年也陆续与各地琴人有了联系,不仅收藏了《琴论缀新》《琴史初编》《广陵散研究》《今虞琴讯》等琴书、琴刊,还有《古指法考》《乌丝栏指法释》《桐荫山馆琴谱》等琴论、琴谱。
仇如琳收藏的部分琴书、琴谱
仇如琳闲暇时,经常邀请她的师弟张正吟、梅曰强、邓文权来家中相聚,切磋琴技。他们有时几乎每周都会在仇如琳家中交流一次,林散之的学生单人耘,也经常来家中听琴。无数个琴人聚会的晚上,仇如琳的丈夫除了静静地欣赏外,总是默默地为大家端茶送水,还时常让小女儿去碑亭巷附近的一家老字号饭店,买来酒酿圆子之类的各种点心,给大家当宵夜。
仇如琳先生晚年弹琴照
王生香先生在《金陵访琴录》(卷一)中,起首介绍“古涧松”过后,第二张琴便是素琴(仇氏)。《金陵访琴录》中收录的这张素琴,显然并非谢孝苹先生1982年来宁时,弹奏所用的那张仇如琳的琴。
据郝发伦先生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他和老师刘正春先生曾经一同登门拜访过仇如琳先生。当时她家尚存有三张老琴,因保管不善,琴的品相已极其糟糕,有些琴面与琴底已然分离。那个年代老琴,尚未受到更多的重视,也只是简单地挂在墙上。
那次拜访的主要目的,是那时刘老师的学生多没有自己的琴,市面上也几乎无琴可买。想请同事陶宗宁会制作小提琴的那位兄长,对这三张老琴加以修复。当时的提议是将这三张老琴,修缮完成后,借一张琴给刘门弟子作习琴之用,想藉此缓解一下学琴者无琴可练的窘境。仇先生当场表示此事需斟酌,后来便不了了之,没了下文。
事实上仇如琳和她父亲仇晖老先生所收藏的古琴,原本共有四张,也并非是自身保管不善,而是被红卫兵抄家时打砸坏的。wg结束后,仇如琳提出其他物件都可以不要,只希望将抄没的古琴,能给予发还。想来琴人,都是爱琴如命的,只有那些无知无畏者才会去破坏如此的美好。
最终那些琴,是武德瑜找人进行修复的。武德瑜是梅曰强先生早年的琴弟子,他的妻子和仇先生的丈夫是南京动力高等专科学校的同事,后来有一阵子还成了邻居。
仇先生家中剩下的三张老琴,一张有明代的纪年款,另一张琴腹内刻有夏一峰先生的名款,那是他赠予爱徒仇如琳的。如今两张琴在孙子处,三女儿的女儿学琴时,留下了一琴一几。那张琴桌(或称琴几),具有明显的清代风格,那时古琴式微,匠人制作时,也没有留意琴轸不好放置的问题。
仇如琳先生晚年在家演奏钢琴照
除了古琴以外,仇如琳晚年也还经常在家演奏钢琴,还时不时地自弹自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2008年“5·12”四川汶川大地震后,仇如琳拖着伤病的身体,奉献出了自己的爱心,毅然为灾区献出了1,000元特殊党费,体现了一位老党员的思想觉悟和宽阔的胸怀。
2008年12月16日19时47分,仇如琳先生在鼓楼医院因病辞世,享年八十四岁。
令人遗憾的是仇如琳先生,并没有留下任何的古琴演奏录音或视频,据说她最擅长的曲目,是夏一峰先生传谱的《秋塞吟》。
《尔雅•释地》有云:“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晋代郭璞为此注释道:“璆琳,美玉名”。“仇”作姓氏时,与“璆”同音。
汉代张衡的《四愁诗》中则有这样一句“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谨以此文,献给老一辈的金陵琴人——仇如琳先生,只为记录那些不该被忘记的历史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