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一
1932年2月11日下午,作家许钦文外出送人。当他回到自己住所,发现佣人站在门口,说敲门无人应。他拿出钥匙开锁却打不开门,拉了一阵门铃,也无人应答。许钦文有些生气,又觉得惊讶,于是沿着河边的石子缝,走到后门,撞断栓门的铁钩。他进了院子,静寂无声,顺着甬路走去开门,一转弯,赫然发现门口路两旁的草皮上,歪斜着两个血淋淋的人。许钦文跑上前仔细一看,一边是他亡友陶元庆的妹妹陶思瑾,处于昏迷状态,另一边是陶的好友刘梦莹,已然气绝。
http://img1.gtimg.com/ninja/1/2017/03/ninja148913471349918.jpg
这起发生在杭州西湖边的凶案,很快成为沪杭乃至全国媒体的热点事件。当年最高法院的判决书陈述了此案的前后因由。陶思瑾和刘梦莹皆为浙江艺术专科学校的学生,由同宿舍好友发展为恋爱关系,彼此约定永远不和男性结婚。
然而,不久两人感情生变,刘梦莹发现陶又和同校一女教师刘文如关系暧昧,于是以杀刘文如或陶思瑾相威胁,要求陶和刘绝交。此前,陶刘二人常在寒暑假在西湖边许钦文家寄宿,2月8日,两人又在许宅留宿。案发当日,许钦文外出,刘梦莹要洗澡,遣佣人去买雪花膏,陶思瑾将大门闩闭。
尔后两人又为刘文如争执起来,刘梦莹质问陶思瑾,并威胁她如再不回头,将来必会发生悲剧。陶则请她不要如此固执,随后走到浴室外间,用电炉烧茶。刘梦莹也跟了出来,继续呶呶不休。陶思瑾便起了杀心,走至隔壁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猛砍刘梦莹,后者拿起木棍抵御,二女格斗一番,血淋遍地。刘梦莹负伤之后逃至大门,又被陶思瑾追砍,割断颈部,旋即死亡。陶本人也昏了过去。
案发当晚,许钦文以房主身份被羁押,刘梦莹的姐姐则先告他“谋财害命”,再告“妨害家庭罪”。许被牵连,连鲁迅先生也为之呼告,致函蔡元培营救。
后来在《钦文自传》里,这位作家将自己这段牢狱之灾称之为“无妻之累”,因在地方检察官的起诉书里,他“年逾三十,尚未娶妻”,大龄单身而容留两个年轻女性,品行上大为可疑,以致于蹲了一年牢房。
刘陶案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后续。没过几年,抗战军兴,杭州被日军攻陷之前,所有在狱犯人一律保释,被判无期徒刑的陶思瑾出狱后,居然嫁给了当年的审讯法官,隐身人海。
http://img1.gtimg.com/ninja/1/2017/03/ninja148913477298375.jpg
风光旖旎的西湖边上,又是两个妙龄女青年喋血,三角恋和同性爱,可谓具备一桩爆款新闻的各要点。藉由此案,女性的情欲世界与犯罪行为受到广泛关注。
性心理学者潘光旦引用杭州友人的信件,披露关于刘陶二人日常生活的细节,探寻陶刘案后的心理背景。据他描述,刘性格坚强而能干,陶则较为温和柔顺。有时二人因为小事龃龉,陶常会用手巾扼住刘的咽喉,过后,刘会忽然抱住陶的身体大哭。刘最喜欢哭,有时会在半夜里哭起,一直哭到天明。他认为陶思瑾有被迫害的幻觉,从社会责任层面,则提出应该在学校里设置专任导师,纾解学生们的精神问题。
女性杂志《玲珑》则呼吁中止同性恋爱:“一女子和另一女子发生爱的关系,在摩登的女学生中间,原是普遍的现象,然以同性恋故,而惨杀自己所爱的女子,确实意外的结果。我们不必论其原因是出于情妒或别种动机,但同性爱在法律上道德上和生理上的地位,是种犯罪的行为。这丑恶的行为,一般叫做‘性的倒错’,是一种变态的色情,往往带有危险性的。刘陶案就是这危险的产物。所以正热于同性恋的姊妹们,看了上述的可怖的惨剧,应该立刻觉悟,赶紧解决了同性的关系,而树立起两性的爱,那不仅能免去无限烦恼而且是促进人生的光明的幸福的生活。”(《同性爱的血案》,《玲珑》,1932年第2卷第53期)
还有人借此对独身主义大加挞伐:“更须将具有宗教作用的‘独身主义’视为洪水猛兽,而不任其一日之存在,才是灭火抽薪的办法。……世有注意刘陶善后的,曷注意此最凶恶最残忍的独身主义!”(眉子《从同性恋爱说到异性恋爱》,《星期评论》1932年卷1期8)
二
其时,已有不少关于女性同性恋爱的观察。二十年代如此,“学生同伴间发生同性爱,几乎可说是各学校——无论男学校或女学校——普遍的状态,凡是我们曾有过学校生活的经验的人,大概都可以见到,并不只是一校如此,其间只有多少的差异罢了。”(晏始:《男女的隔离与同性爱》,《妇女杂志》,1923年9卷第5期)三十年代亦如此,“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在中学校里,尤其是女校,同性恋爱有了很严重的盛行。笔者亲眼看见多少青年同性男女,过着不健全同性‘爱’的生活:同起同宿,几乎不能有一刻分离。爱到成癖的时候,对于异性至于发生憎恶,同盟不嫁不娶,仿佛海枯石烂,自己一对儿也决不要分离。逼真地说,就是要像夫妻一样地生活下去。”(张铁笙:《如何防止青年的同性爱》,《现代青年(北平)》,1936年第3卷第3期)
http://img1.gtimg.com/ninja/1/2017/03/ninja148913453194003.jpg
女学生之间互相崇拜、彼此钟情的风气,或可说是一种“转移情欲”。当时即有论者认为:“大概女子到中学校以上的年龄,性的本能正在盛旺的发育,这时候他们虽然并不意识地有性的要求,耽于无意中要求同情的慰藉,和感到一种空泛的己身无所的悲哀。同性爱的起头也往往在这时。”这样一种少女之间的同性爱,“到有异性爱的时候,照样会得转移的,那时候性的倒置便顺行了。”(慨士《同性爱和婚姻问题》,《妇女杂志》1925年第11卷第5期)
许多女作家都有以此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在一篇有趣的小说里,女作家凌叔华非常精细地描摹了同性之间的情感与欲望。《说有这么一回事》是两个女学生影曼和云罗的故事,她们俩在学校十周年纪念戏剧里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日常相处,同食同卧,彼此倾诉心声,俨然恋人。
影曼含笑说着到云罗身旁,望着她敞开前胸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腮边多了浅浅的凹下的两点,比方才演戏欲吻罗米欧的样子更加妩媚逗人。帐子里时时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味气。
小说里好几处欲望偾张,和传统女性的理想形象不甚相符。在19世纪的女性小说里,少女的脸红,是羞涩的纯情少女的标记,与俗气又世故的男性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任何关于情欲的话题,被认为是粗俗的,不适合纯洁女性的耳朵。
在新文化运动期间,一般议论皆反对贞操,但止于反对寡妇守节和要求已婚男性守贞,似乎女性婚前守贞毋庸置喙。一则是以为女性没有被情欲困扰的问题,一则以为解决之道就是早早嫁人。事实上,1932年有一份对重庆、成都地区250位大学男女生的调查报告,学生们对贞操和婚前性行为已不若传统保守,但女生明显较男生重视守贞观点。
凌叔华的这篇小说以云罗嫁人、影曼昏厥结束,很符合慨士的观察。如果女性能够摆脱历史强加给她的阴影,那么,身为女性的性别经验,是否还意味着一系列不同于男性的感知和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