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三峡一江诗
(2025-09-27 14:03:02)分类: 散文 |
舟行三峡一江诗
宜昌到奉节。轮游。
九月,夏还是夏,秋也是秋。
长江三峡,那超凡水墨长卷,徐徐在天地间铺开。九月的风提着金刷子,刚过涂过两岸的林莽,就一头扎进江水,搅得满峡的夏色秋光都晃悠悠。神女峰是掌卷的仙子,瞿塘峡是封卷的玉轴,奔涌的江水,正是那流淌千年的墨汁,把每一块礁石、每一片帆影、每一声山歌,都秘制成了诗。
船闸,巨人在呼吸
高峡出平湖。
长江第一大坝葛洲坝像位沉默的巨人,把长江拦腰抱住。九月的阳光洒在他钢铁的臂膀上,反射出冷峻的光,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船闸是他的咽喉,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船只,每一次开合,都像是巨人深呼吸,带着大地的颤音。
游轮悠悠驶入闸室,像玉珠被巨兽轻轻含住。闸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似乎发出远古物种的低吼。“合上了合上了!”游客们举着手机涌向舱尾,想留住只剩一方天井的半幽闭一刻,正在掼蛋厮杀的几个战友也迅即离开了牌桌。这时江水竟是快速上涨,船身也随之抬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举,向上,再向上。站在四层的甲板上,你能看到怪兽粗粝的喉壁,水深刻度和凹槽,是蠕动的喉管喉结。这是一场奇妙的魔术体验。
闸室里的水越来越满,倒映着游轮的身影,也倒映着蓝天白云。几只白鸟从头顶掠过,洒几片清音,在这巨大的钢铁空间上显得格外靓丽和悦耳。她们不是监视闯入领地敌舰的雄鹰,是热忱欢迎庄严穿越海峡福建舰的使者!
前方的闸门开始徐徐开启,巨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露出广阔的视野。当游轮终于驶出船闸,重新融入长江的怀抱时,我们仿佛从梦境回到了现实。回望葛洲坝,他依然沉默地矗立,继续着他的吞吐。江风拂过脸颊,带着江水的气息,也带着钢铁的味道,古老与现代,自然与人工,在这里达成了奇妙的合体。
西陵峡,多彩的长廊
从此进入三峡之西陵。
江轮像片银杏叶,在碧琉璃似的江面静静地向上漂游;两岸的山是被九月染透的画屏。
山崖这大汉定是劳累过后的一场酣酒,脸颊一时赭红,忽而酱紫,又变苍青。层层叠叠的脸上皱纹里,藏着亿万年对江水的情话;忙不迭扯一把藤蔓,来掩饰被人洞悉的心意。黄栌开始用自己的叶子酿酒,只在静静地作;珙桐的枝丫上飞走了春天的白鸽,到今天略显失意的醋色;巴东木莲也有美好的青春绿,此时有没有捧上爱情的红果?
临江的绝壁上,悬着几丛倔强的野菊,金黄的花瓣在风中摇晃,像是谁在险峻处插了支迎宾的唢呐。岩缝里钻出的翠柏,把根须扎进石缝深处,枝干却拧着劲儿伸向江面,仿佛想捞起水中流动的白云。这时定有矫健的采药人攀在红岩上,背负着蓝天,身影像只绿壁虎,腰间的紫藤篓晃悠,装着半筐秋阳、一袋鸟鸣。
山崖一页翻过,对岸的白墙村落藏在竹林深处,青瓦屋顶上晒着金黄的玉米,白石台阶下卧着灰黑的土狗,统统在江风中做着香甜的梦。吊脚楼的木窗敞开着,屋里是否有织布的女子?她头上的蓝印花布在风中摇曳,定是像面小小的船帆。小溪口的老树把墨影铺在水里,墨影的树干上拖一条系着红绸的小船,在碧波里轻轻晃荡。这时江轮甲板阳幕下坐一对情侣,五十上下的男子冷峻无言看身边红女;姣好女子动态要多些,一会倚舷,一会支腮,这时看江景也痴住了,眼波也在轻轻晃。
快到三峡大坝了吧?黄牛岩这位鹤发老艄公,正把旱烟袋横在崖边的石桌上,烟锅里冒出的乳色轻雾,慢悠悠缠上两岸的橘树——那些青黄相间的果子,是他藏在袖袋里的蜜饯,是想馋山外的游客吧!
三峡人家龙进溪,正被山歌填满
舍舟船,登大巴,折三峡人家。
龙进溪是条缠在西陵峡腰间的绿绸带,九月的溪水清得能数清水底的卵石,阳光钻过枫杨的枝叶,在水面绣出细碎的金线。溪畔的吊脚楼歪着身子,木柱在江影里泡得发褐,像位浸在酒里的老者。
“哟喂——哈罗哟——”
“纤哥”们腰缠红“汤布”、赤脚光脊梁在滩头表演,脊背被秋阳镀上古铜色,看不见的麻绳把他们的身子往后拖。“纤头”扯开嗓子唱起来,调子像溪水般清亮:“哟喂——三峡的水呀弯又长,男人的脚印刻满滩哟——”吊脚楼里的茶女们身着蓝布衫、头佩红丝帕正坐在青石板上筛茶,闻声站起接腔,声音比江上的雾还软:“哟喂——哥哥的号子穿云过,小妹我的心思顺水淌嘞——”唱完咯咯笑,扭身往楼里走。
纤哥立住,做绳往石桩上绕状:“哟喂——晨出拉纤伴星走,晚归蓑衣沾秋霜,何日能歇肩头绳哟——”挥手抹额,将汗珠洒向溪水,转身向茶楼。
茶女中蓝衣衬粉的姑娘从窗口探半个身子,又领着众女子端茶碗蜿蜒而出:“哟喂——哥哥莫嫌拉纤苦罗,妹我煮好暖身汤,一碗下肚解乏累哟——”她们齐齐将茶碗朝这边送,让歌声把茶香飘过去。
正热闹时,溪边“哎哟”一声轻呼,有穿碎花裙的女孩一脚踩空,一跤就扑在铺满枫杨落叶的地上,手里的圆筒冰激凌滚到了溪水边。没等身边游客扶她起身,不远处乌篷船上撑伞独立的红衣姑娘朝这边眉开眼笑,顺口接了段新调:“哟喂——溪畔幺妹追蝶忙,青苔送个软衣裳,三峡人家暖心肠哟!”同团的一诸暨游客听罢,来了兴致,学着调子应和:“船上姑娘聪明又漂亮哎,哥哥带你出大山哟——”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此时江面上的船满帆,“船夫”站船头扯声往这边唱:“哟喂——茶女妹妹手儿巧,筛茶洗衣样样好,若能娶得妹妹归哟,哥哥我天天抓鱼喂你个饱!”唱罢双手故意做捧拢的手势,引得茶女们羞了脸,纷纷作状抓起身边的物事往水里扔。
红衣茶女也不示弱,脆生生地回唱:“哟喂——船哥莫说俏皮话,要娶茶女先回答,龙进溪里的鱼儿有几种?妹妹我头上的坠儿有几扎?”船夫哥看来也是老手,豪气地唱:“哟喂——龙进溪九道十八湾,白条黄辣丁十九般,茶女妹妹快开恩哟,哥哥我看你心思就一眼——”
巫峡夜渡,观神女晨起
暮色秭归。重拾舟船。宿。
安顿好游轮客房后,游客们一齐涌向“总统二号”五楼甲板,向日的三峡挥别。
夕阳把最后一缕金辉揉进了江水,夜就从江面上漫了上来。雾是夜的纱巾,悄悄蒙上山的棱角。渔火和岸上的灯亮了,一点、两点,像是神女卸妆时不慎坠落的耳坠,在水里晃啊晃。
甲板上有人披着薄外套低声交谈,声音散在夜色里,很淡;也有人静静地远望模糊的山影,呼吸都放得很细。水鸟穿着夜行衣从船舷擦过,在夜色里倒格外清晰,但随即又被更浓的夜色吞没。大船的轮机竟然是很轻,像是谁在江底低声吟唱楚辞。
突然被广播喊醒。是巫山到了,速速来看神女晨起梳洗!
只见神女高高坐在妆台上,东边的曙色映在西面的山崖,是她的明镜;她把黛色的云鬓浸在江里,江面上便浮起一层淡淡的青雾,是她披落的发丝;等雾渐渐消散,岸上的黄叶便露了出来,在她脸上拭敷淡妆,被山色衬托,果然是明艳动人!朝阳慢慢爬上山头,把红色的光洒在神女的俏脸上,那些原本深黛色的岩石,瞬间有了爱意。远处的山峦层叠着,最远处的山尖还顶着一点未散的薄雾,像戴了顶白色的纱帽,温柔又秀丽。
游轮慢慢前行,船头劈开水面,激起的浪花带着碎碎的光,是在为这晨起出行的巫山神女唱着轻快的歌。
小三峡,幽谷发秋声
莫慌,三峡还有赠品:小三峡,小小三峡。
龙门峡像被巨斧劈开的玉门,青灰色的岩石上爬满绿藤,像给房门缀了翡翠帘子。游船从帘子穿过去,像钻进了时光的缝隙。巴雾峡的溪水绿得发狠,像是山姑娘打翻了的翡翠匣子,你一伸头去照那光洁的镜子,翡翠就戴满了你的发髻。滴翠峡的泉眼在岩壁上绣出一串银珠,落进潭里,便长出朵朵水莲花,有的白,有的绿。水面上钟乳石举着螃蟹的螯写字,细看莫非是“秋”字的撇捺,风一吹,又模糊了影子,是哪个女子等待打渔晚归的男人哭花了的眉眼?
又更深地拐进小小三峡了。狭长的溪谷像被山攥在掌心的碧玉,两岸的崖壁把天光挤成窄窄的一道,落在溪里便成了细长的银带。崖壁上的古藤垂到水面,它想亲手一试秋水的清凉。小小的游船划过水面,只听见轻微的“哗哗”声,连秋虫的鸣唱都像被绿收了去了,只剩满谷的幽静。
土家族的梢公和导游教大家唱起了山歌:“……哎呀嘞,哥哥何时才到妹妹家中来?”
“哟哎,哥哥上山去砍柴,背到集上换银簪,晚间妹妹把门开唻——”
嗓音高亢婉转,拐过峡谷十八道弯,惊起几只野鹭。那翅尖点过水面,划出银亮的线,一直往幽谷的最深处。
奉节,诗韵大悠长
入得瞿峡,见证诗城。
夔门是矗立的物质,奉节是成堆的书;白帝城是几册搭起的木简,城墙的砖缝里嵌着一句句诗。
古城的石板路被千万句诗磨得发亮,像条墨色的绸带,系着满城的酒香。酒馆的幌子在江风里摇啊摇,晃得坛里的三峡陈酿都泛起了涟漪,你若舀一吊品尝,舌尖定会滑过“落木萧萧”的清苦,咽下去,又透出“长江滚滚”的醇厚。这是李白当年喝酒与搁笔的石桌么?桌面上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变成墨汁流进石头里,游客俯身用手去摸,能摸出云彩,流出酒。在风雨廊桥上走,你能嗅到蜀郡太守燃起的硝烟;于观星亭子边坐,又会听闻夔州刺史江上的踏歌。
碑廊里满是墨香,几案上摊着刚拓好的件件碑帖,墨色还带三分潮,仿佛能看见诗人们乘舟东下的雾气帆影。一身着蓝布衫的年轻艺人手握拓包,手腕轻转,“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便在宣纸上慢慢显形。墨痕深浅间,驻有千年的诗魂。
厢房内围满了游人,白发书法家正挥毫写藏头诗。有人报上“三峡秋行”题号,他便蘸饱浓墨,略见沉吟,随即笔锋落纸:“三山叠翠水潺湲,峡谷幽深映碧江。秋色染林红叶舞,行舟破浪过瞿塘。”“三”字如江涛奔涌,“峡”字似山峦叠翠。惊喜万分的客人接过诗笺,指尖轻沾亮墨,他想证实这是不是真的墨香。
暮色里的文峰塔,像支蘸满墨汁的巨笔,正对着江面写着什么;往来的游船,正是那笺上移动的符点;落日余晖把一江的诗渲染得艳啊——
一天又一天,绵绵不绝往下写。
202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