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丘,最是青山一烟云
(2025-09-26 10:43:16)分类: 散文 |
箍桶丘,最是青山一烟云
箍桶丘,一个藏在云里的名字。因着村前一块凸起的圆形土墩,似木桶,环绕层层梯田像铁箍,故名。也有老辈人说,早年山里师傅走村串户打木桶,到这山坳就歇脚做手艺,手艺在青石板、在云上磕出“邦邦”响——这名字就这么刻在遂昌深山的皱纹里了。
七月的日头毒辣,城里的空气炙烤。无可遁逃之际,约上大王、大将几家,驱车往南边的大山进发。进山前的路像要被晒化的糖稀,大有黏住车轮之意;向往那一片清凉之心,早翻越层层山峦。过大洲,经大路,入渔仓,登“三衢在望”之巅,左转,就一头扑进了遂昌的深绿。山路七拐八弯,往高坪方向,再转过一个观景平台,对山几根天生石柱突然迎面探过身来,清风“呼”地撞上来,带着松针和薄荷草的气息,后颈的汗珠子“唰”地就缩成了凉津津的水痕。——避暑胜地北斗崖景区箍桶丘到了!
这遂昌简直成了城市人暑天的灵魂栖息地。仙霞岭山脉横亘东西,将整个县域都环抱怀中,石笋头、三井、淡竹、茶树坪、石门塘、箍桶丘、茶竹岭、蜈蚣舍……一个个分布在大山深处、海拔八百至一千两百米的自然村庄,像一颗颗红宝石,在青翠的竹山与黛墨的森林中闪着诱人的光,吸引着上海、杭州、金华、衢州等城市的“避客”。
“来啦——”车子到达预订的“笔架山农家”,阿婆从竹影里钻出来,蓝围裙的边角在风里掀着,把刚掐的紫苏往洗池边一放,伸手来接我们的行李,“先歇一歇,喝一口自家的茶。”她指腹上有层薄茧,是揉面搓米磨出来的,笑起来眼角的纹里像盛着山溪水——这是箍桶丘的门脸,比任何路牌都实在。同宿这家的两对杭州客人前后脚也到了,相互问好,热热闹闹;隔壁家先到的客人在院子里活动,厨房的门帘掀开,年轻的女主人探出身子,朝我们微笑。院墙边的结香此时花期未到,但长势正好。
海拔888米的这一家农舍与隔壁的“路路顺农家”并肩站在整个村庄的最高处,背靠笔架山,面东正对的就是北斗崖核心景区,有称“天下第一丹霞高石”的石姆岩一柱擎天,巍峨耸立。左边的山路劈开山体通往高坪乡镇所在地,往右向下是山坳幽谷,蜿蜒的村道小心翼翼地挨着山的裙边向群山深处探去,它的愿景是五十公里外的遂昌县城。有时,雪白的云雾在悬崖快速升腾,瞬时就罩上大金钟的伟岸身躯;这样还不算,谈话间幕布就往你头顶拉扯,像受了惊吓的山知了那般向你洒一把清尿后又望空而去。有时,太阳的心情大好,在被云雾欺凌了大半天的失意下终于在落山前奋力一搏钻出云层,再回眸一笑,一道金光抢上最后一秒越过笔架的凹槽,堪堪落在石姆岩巨大石柱的顶端,千载难逢的异景引得住客与路人驻足,抢拍称奇!占据北高地上的风口,又藏匿于西后山下的荫蔽,这是一块多么富庶的宝地呀!——可以说,箍桶丘是遂昌县避暑乡村的顶流,“笔架山”与“路路顺”又是箍桶丘的头牌。
村里的房子大部是新近建造的三四层别墅,各抱地势,互为掩映,错落有致,层出不穷。几乎每家每户开办了传统农家乐或高规民宿接待山外来客——那是一种喜悦的格调,该是年轻人所有;新居舍的掣肘腋下也保留着少许石砌或土垒的矮小房子,透着深深的倔强和质朴——却又是久处繁华千寻难得的古意,用之退而疗伤。小屋是不派大用场了,里头堆放着柴木或旧具;外面墙缝里钻出丛丛薄荷,风过处就把凉往人皮肤里拂。开化的紫苏与遂昌的薄荷是两种不同脾性的人,一个香艳,一个静雅,用来烧鱼吃,各有各的味儿,但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一个十多人的施工队正在村里忙碌,高处这家与低处那户之间都用严整的岩板缝接沟通,两旁用卵石填补;甚至还铺装到山地,到稻田,让你一脚就踩到新农村了。
堂前的旧竹椅被磨得发亮,一屁股下去会唱出老歌。阿婆说那是她男人年轻时打的,硬朗的椅架的靠背上嵌着当年细巧刻花的竹青——他与她?阿婆没说,我想肯定是的。她说的年轻男人现在已七十多,村中的老支书,有时阿婆炒两个好小菜他一定邀我来一口。“哎——”是他的口头禅,一个拖音,“那年……”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两口酒下去,他一定得跟你说。“爷爷——”县城念小学的二孙女跟妈妈回来,会跑过来在他身上偎一下,喊一声,又跳开去。个子已经长开了,实际还很小,妈妈给她报了舞蹈的班。她妈妈看顾着家里的农家乐,又在县城做着活,三个孩子的学习也都紧着。有邻居的孩子举着竹蜻蜓跑进来,又在瓷砖地上拖出“沙沙”响,惊得檐下的干辣椒串“叮铃”晃——这声响比城里的风铃强多了。
晨起的雾是活的,顺着梯田的纹路漫。远处的竹梢在雾里露半截,像浸在水里的毛笔。坎下的野姜花快开了,应该是白的。老书记穿迷彩戴斗笠在坡地里侍弄着作物,瘦小的身影忽而躲在雾里忽而长在庄稼上,真像是好友范桶的摄影作品,煞是唯美。高粱还是玉米?没长穗的两种物事让人“四体不勤”。山下山上真是两个世界两种“瓜生”,这时节那边一根秧子可捧十个老南瓜了,这里的瓜秧才牵藤不多,挂一个小小的青皮后生来。阿婆在池台边捶衣裳,木槌“砰砰”砸在青石板上,水珠溅起来,在晨光里像碎银。
日上,这里的时光是慢的。不同地方来的人三三两两在山阴的路上漫步,在清澈的溪水中洗濯戏水,或穿过片片竹林一步一步登攀北斗崖。远处电吹管《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悠扬的曲子让风一掰,被水一浸,把知了声拖得很长。中国式旅游景区“远看像逃难的,近看是要饭的,再一看原来是一群闲得发慌没事干的”那种壮观景象不在这里呈现。爱人在客厅案头拟制选考模卷,我在房间抠练文字,有叫卖声飘进来——“卖本地高山西瓜,又红又脆很甜很甜的……香蕉,巨峰葡萄,红心李子,蟠桃,荔枝,冬枣,苹果……”这一波刚过,那边又来一辆车,喇叭一路喊:“卖桃子,买新新鲜鲜本地高山水蜜桃,不甜不要钱。”听上去既不节奏,也无押韵上口,大不如北京四合院走街巷生意人叫卖得老到,也不比当年义乌人挑“乐兜担”摇拨浪鼓鸡毛换糖呼喊得油条,纯粹是“不讲武德”地一通乱打,却也是一种独特的“乡味”吧。当年在县城读高中,早上有挑子进来,“老细子”的烟嗓颤音“嗨——嚎——兮——”一响,大家就知道霉豆腐来了,十足的美味儿!正是下早读时光,三五个人闻声捧了粥碗直奔过来,围住。老人的唱腔是有讲究的,一不报霉豆腐,二来将“兮”字的尾巴往上打个尖尖调调,类似宝塔糖的尖、烟火的尖、“翔”的尖尖。听了这个尖不打紧,只觉得早读已是很长很长,终于退课了,馋虫勾出来了。
时光的慢不等于时光慢,住客的慢不等于主人慢。女主人从城里带回的半日闲,却像被她用阳光充填了的被褥,充实又温暖。她踩着晨光踏进院门时,檐角的蛛网还凝着露,等灶上的水壶刚冒起白汽,楼上楼下已浮着松木皂的清芬。她将自己的日子拭擦一大遍,指尖掠过积灰的窗台,也抚摸了她内心的涟漪。从嫁过来起,她的日子就像门前的路,蜿蜒起伏,但是路总是往前延伸,那里有她和三个儿女的未来。在农家,四十上下的女子已经是最有担当的角色。“路路顺”的女主人也是这般光景年龄,老大刚迈出大学门槛,老二小学。她男人在县上上着班,她领着公婆打理着农家乐这一亩三分地。自七月初全村启动接待外客,她家十个标间全部满员,老客撤去,当即有新客填补进来。她脚不沾地,她的手指会起舞,她的嘴角会飞。她昨天系的是红色围裙,今天换一件蓝地红条的挂兜——她爱美,她本身就美,她忙碌的样子更美!她上一秒钟在村口送菜车边选十多个客人一天的新鲜鱼肉食材,菜主人利落上秤,喊一声“路路顺一百八挂账——”,下一秒已出现在门前坎下的菜地,那里有顶好的高山天然蔬果。当炊烟飘出肉香,客人垂涎欲滴、推厨门而入、大赞“板娘能干”时,她的脸颊早飞出羞红。
日头躲到屋后的大山下,一个院子里的老哥在一角劈柴。他作势,斧子死命往半空走起,又闷声往下向那铁疙瘩奔去,松木“咔嚓”一声裂开,成果四溅。他见我饶有趣味地看,就直起腰:“这柴干,又有松油,烧起来火旺,炊糕裹棕有大用。”他手掌上沾着松脂,黑亮黑亮,跟一旁花狗的眼睛乌珠有一拼。
炊糕裹棕没用上,用大柴烧大锅炒小菜用到了。“笔架山”主打一个自助休闲体验,家常煤气灶、快火钢架灶好几套虚位以待,两尺四、两尺六大柴灶灰头土脸却威武雄壮,灰塘边毛竹棍、松木段劈得齐整垒得山高。吃“商品粮”长大的大王看到农家柴灶像捡到城郊双拼的宝:“这个这个……六月天就我来烧了。”哪晓得他觉得好嬉却忽略了烟火人生的残酷——大柴一大堆但火机点不了,豆秆看着爽又雾气湿了脚,松针好引火却塘前没多少。报纸?对不起,农家乐是乐但纸笔寻勿着!大将当仁不让做了出征的……大厨——只见他两手一张,像刚登上城头的将领:“系,围褂——”霞夫人赶忙上前辅佐披挂,并细打蝴蝶结敕封落款。他目扫锅中油烟,像紧盯敌骑扬尘,头不屑一顾:“老姜切片,仨!”温副将赶紧将已洗净的姜切片,数了“一二三”,当即派三路兵马打头阵诱敌不提。火正旺,油正肥,鱼块下锅,大铲翻动,稀里哗啦炸声一片,那是千军万马穿插厮斗。激战焦灼之际,大将掷下令箭一枚,急派一员猛将:“那料酒……在哪?”在别人家起火做饭,三样寻不到俩。那黄酒一时开个小差,忽闻被大将提点,唬得屁滚尿流,速速上前领命,退下。
大铁锅炒出来的菜盛在粗瓷大碗里,盛在所有人的眼眶里。带着人间烟火气,又似乎不是人间的烟火。此时暮色上来了,雾气挤进灶底屋的窗口来,与菜肴一同在碗筷里叮叮当当,告知山外来的人这是寻常不过的日子,又是很不寻常的一天。这样的日子每天可以重复,但每天又是用白雾浸润,新的。
城里的客人还围着八仙桌品尝山风和美食,阿婆早就从哪里拖出个洋铁大面桶——可以有女子盘中间洗浴的那般大——发出较沉闷的声响。面桶中明显浸泡着什么,灰扑扑的泥巴样。阿婆用大铁勺将上面的净水舀出来,盛到一个小一些的盆子里。再舀再撇,直到面桶中只剩下泥土,倒去门前的沟里了。
“阿婆这是啥西哟?烂泥巴?”杭州那些“见过世面”的人惊奇道。
“塘里的灰咯——明天做糕你吃。”阿婆向灶前努努嘴,她并没笑你没见过世面。
“这这……”人们眼瞧这暗黄半浊的水,一时没将它与吃食挂起勾来。
“灰心糕呢——还要澄一夜。”灰心糕灰心糕,俺们糕就要这点灰,阿婆看出大家的心思。原来就是千层糕啊!城里人虽没吃过猪肉,但总算常常能见猪在街上奔跑,不一会就豁然开朗了。
“哐啷”一声门响,暮色完全合围上来时,山风更凉了。似乎还有知了拖着尖长的尾巴不肯睡,远处的竹林沙沙唱,檐下的蝠影哔叭晃,窗纱的飞蛾扑腾撞,灶间的油香还在半空里荡——箍桶丘的夜浸在这样的细响里,裹在这样的烟火里,慢慢渗进我们的骨头缝里。
天还没亮,阿婆和他男人就起了。石磨在院子“吱呀吱呀”转,迟稻米用山涧水泡得胀,倒进磨盘时乖顺“簌簌”响,米浆沿着磨槽往下淌。阿婆将一夜里澄得灰黄的清水加进米浆,再拌入白糖和丝瓜叶薄荷叶榨汁,上笼蒸炊。
“急不得哟!”没睡醒的小孙子益益被糕香引来,揉着眼蹭阿婆他奶奶的裤腿,“还没呢。一层米浆一层桂,蒸透了往上再浇一层,就像跟你娘的日子,一步一步踩。”
当蒸笼冒起大汽时,整座山坳都飘着糕香。阿婆揭开笼盖的瞬间,热气“轰”地涌上来,“千层”的糕体灰中含绿暗中透亮在蒸汽里颤,像层叠着的夏云,像翻滚着的群山。切成菱形块递过来,咬一口,粳米的韧桂花的香丝瓜的清薄荷的甜齐齐在舌尖汇聚报数又迅速按村庄的散兵队形布开,化身在味蕾的丛林里,时隐时现。
日去云聚,雾散山开。看日月漫过青瓦,漫过椒串,漫过茶山,漫过竹影,山风那么明净,内心多么恬安。这箍桶丘哪是一座山坳,分明是天地在凡尘世外与你铺就的坐席,靠一靠,看云动,听竹响,闻米香。让那些扑棱的日子落回竹筛,筛成一把零星的檐下挂子;在细碎的声音里,在人们的忙碌里,在阿婆的笑里,在千层糕的甜里,揉进云和雾,慢慢变软。
202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