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李加禾》第五章(女作家-柴瑞林著)
(2016-10-08 05:22:10)
标签:
文化柴瑞林代表作《深宅暗室》 |
第五章李加禾还在迷惘中逗留
李加禾回到现实中来,很习惯地看看沉迷中的妻子,再看着刘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春看着他平淡的冷静的面容说:“李老师,请你别不实际。”
“别叫我李老师。”李加禾大概也没有想到他在说什么,心中很不自在。
“这个不重要,那么叫你什么?”刘春笑起来。
“叫我老李。我不是你的老师,我的才学当不了你的老师,我看出来了。”他执拗地说。
“叫人老师,是对对方某一擅长的尊重,不是别的意思。”刘春还是温和地笑着,定定看着李加禾。
“那么,我该叫你老师?”他抬起头,看看刘春,不好意思地说。
刘春嘿嘿地笑出了声:“你是老师,我只是一个读过高中没有上过大学的人。”
李加禾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庄重地说:“我看你不至于。”他又探索性地说,“我虽然不完全了解你?”
“我是在不断地学习,丈夫在时对我的帮助和影响可以说是不小。”刘春几乎忘我地沉思地诚实地告诉李加禾。
“这就对了,我看你的学识不亚于大学毕业的程度。”李加禾暂时忘记了关于妻子做寿衣的沉痛事情,投过去尊重的目光看着刘春,用佩服的口气地说。
刘春久久地看着李加禾,极力想辨别他大脑是否正常。她在未来之前,侄女刘丽丽就在电话中告诉了她,说李加禾老师因为受到严重的精神打击,她似乎觉得他的表现不太正常,要她说什么都要多开导他,并且加重语气地说,姑姑一定要帮这一大忙。
可是,这时候的刘春,心中忐忑不安,要尽早尽快为患者做出寿衣,不要到时慌乱。她此时此地无可奈何地又问李加禾:“李老师想好了没有?”
李加禾这一阵爽快地说话了,看来他是思考过了。他说:“请你开出一个单子来,我照着去买就是了。我对这档子事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自嘲地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刘春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天,小兰的病松了,大夫说再有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现在她的吊针也停了,自己可以料理自己的事了,她同意我的打算,说要我紧忙给她妈妈把寿衣做出来。如果做得早一点,就可以做得好一些。孩子都想到了,我们当大人的就要加劲干了。”
李加禾思谋了一下看着刘春的眼睛又说:“和大女儿商量一下吧?”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认为必要的话,就和她商量一下吧。等你们商量好了,我再拟一个单子,你照着去购买,我夜里可以多做一阵,白天也不影响伺候病人了。”刘春一边动手给病人收拾起床铺。
“病人有我,你可以把重心移到做寿衣上去。多年了,我知道怎么样伺候她。”李加禾近乎快乐地说。紧接着又转折过来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病加重了,并且日日在加重。又压下了严重的褥疮,褥疮感染了,化了脓,怎么用药不见好转,范围不断扩大、恶化。不过,这有啥办法,我一个人也可以了,要多少人也是无济于事啊!”
“病到晚期人体的抵抗力全没有了,抵不住病毒细菌的肆虐,这我见得多了。”刘春停下手中的活路接着说,表情显得很同情。
“你这些年可能也伺候过不少病人吧?”李加禾突然想到刘丽丽说她的姑姑常常给人家帮忙的事情,看着她冲口问道。
“对,伺候过不少病人。都是危重、晚期病人,不危重不到晚期谁还要人帮忙呢。”刘春率直地告诉李加禾,她认真的表情使他受感动。
“这种情况难为了你。”李加禾不由自主地回头深深地朝妻子望了一眼。
“没有难为我,是对我精神上的补偿。现在伺候别人,假设在我丈夫身上进行补偿,九泉之下的他一定会说,你是好人,对世人和对我一样好,我含笑九泉了!”刘春说完这番话话,苦生生地笑了,摇摇头,看定了李加禾。
“我知道了。”李加禾垂下眼帘喃喃地说。
“知道了就好,你就放心地让我去为你的病人服务吧。”刘春欣然地近乎于甜蜜地笑了!
“我本来就很放心,因为你是刘丽丽我的忘年至交的姑姑。我也断定你是好人。”李加禾用男人特有的憨直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
“断定?”刘春笑着以女性十足的神情“质问”。
“当然还有这几天的交往,完全和我的猜想符合。”李加禾显得更加憨直。这是男人们和对方和谐相处时,感到欣慰的生理状态。
“是吗?”刘春抿着嘴笑着,脸色现出了女性喜欢时的动人的甜润。
“当然!”
“那么就请李老师快去打电话吧。”
李加禾笑着,点着头,起身径直走出了病房。
李加禾刚走出去,护士就进来了,量了血压,问了大小便次数,登记了出去。
和往日这时候一样,该给病人擦洗肢体了。刘春刚把一盆热水放在病床跟前的凳子上,拿出摖澡毛巾要往水里面放,主治大夫进来阻止住她说:“别洗了,要进急救室!”
“为什么?”刘春惊讶地看着主治大夫,“有那么严重了吗?”
“她的血压降到了最低。”
刘春慌了,真后悔把李加禾催走了。
那位大夫一边指导护士把病人连病床推走,一边对她说:“这病人的危重令该下了,家人该有个准备?”
刘春慌乱地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定,自己对自己说,这怎么是好啊!
慌乱中,刘春想,首先应该把这情况告诉李兰。
当她走到李兰的内科病房过道却犹豫起来,心想如果告诉她,说不定会把她的心脏病惊犯,上一次听说也是因为母亲的病犯的嘛?
刘春忧郁地走进了病房,看到李兰站在病床边整理着衣物,她看见了她微微笑了说:“姑姑,我出院了。”
“出院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懵了一阵又说,“咋不先对你父亲讲讲呢?”她看着她疲倦病态的面容。
“给他讲了就出不了。”李兰微微地笑着,亲切地看着刘春那温厚的表情。
“病还没治好?”
“好了。我是来服侍我妈妈的,自己却害人,早都不想住了。”
“办了?”
“办了。这就过去。”
刘春心跳着,帮助她收拾好东西,全部拎起来,同她一起出了这边病房门,朝王明明的病房走去。
“我早想和妈妈在一起了。这一去,再不和她分开。单位知道我有了大病,领导叮嘱我好好治疗,出院后多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我有了时间了姑姑!”她回头看着她亲切地说。
“这就好。”刘春心中确实为难,因为在她从王明明的病房往出走的时候,护士已把正式重危通知单塞在她手上,她攥着那一可怕的条子,不敢给李兰看。
刘春陪着李兰走着,心中慌乱,手中的危重令条子好像一个大的虫蝎,张开大嘴蜇咬着她的手心,伸出许多令她惧怕的爪子来,扼抓她的手心和手指。她真想把它扔掉,扔到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可是,那怎么行啊!
她觉得这条路平时很长,拐弯抹角上楼下楼的,总是急得背上冒汗,有时赶到李兰的床边,饭盒的饭都凉了,可今天觉得这条路特别短,觉不着却已到了王明明的病房边,刘春急得不得了,问自己告不告诉她?
李兰如快见到妈妈的羔羊,快到病房了她的步子也加快了,她已经张开了要拥抱妈妈的臂膀。
刘春看出来了,必须事先告诉她,才有可能不出问题。她尽量放柔声音笑着说:“小兰,别急嘛,你妈妈去治疗。”
“去哪里治疗?难道她不在本院了?”李兰站下来,心中感到疑惑。
“不,在急救室治疗。”刘春赶紧对她说,“我们先进病房等待就是。”她感觉到自己的腔调不自然。
“急救室治疗?”李兰回过头来看定刘春嘴唇哆嗦起来。
“对,需要在那里做一种治疗。”她拉住了李兰的一只手,要按住她,不使她倒下去。
“每天都在哪里?”
“不,就这一会儿。”刘春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话。
李兰现出十分迟疑的样子跟刘春进了病房。
刘春忙去为她倒一杯开水,转过身来,看到她颤抖着身体,依在病房的门口向急诊室一边张望。她接着水,勉强说了声谢谢!
“小兰啊,你坐下来歇歇吧,她会很快回来的。”刘春尽量稳住她,等待她的父亲回来。
李兰极力使自己平静,回过身,一边喝水一边慢慢地说:“姑姑,你知道吗,这一次我犯了大病,受了许多折磨,才知道妈妈这十几年所受的罪有多么严重。”
“幸亏她不清楚。”刘春下意识一边找活干着。
“对,如果能感觉到,该是多么遭罪啊!”
“事啊!”
“也累坏了我爸爸和丽丽姐姐。”
“赶我来,你已经轻了。”
“基本上好了。你当时要在,会把你吓得够戗。”
“你妈妈病了十几年,你们全家受了人们意想不到的煎熬,特别是你们的父亲。”
“当时我们姐妹三个年龄太小,不知道爸爸有多难,通过对妈妈这些日子的伺候,我体验出来了。”
刘春靠着李兰坐下拉过她一只手抚摸着:“床上有病人,地上有罪人。”
李兰侧过身看着刘春,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李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爱和同情她的母亲。她通过父亲在她病中的表现看到了血缘关系的人们是多么地相互爱护和关照。她看得出来,父亲会替自己去死。父亲为了女儿可以替女儿们的妈妈去死,只是生命在疾病的统治之下,无病的人无法去替死罢了。
从中也联想到妈妈如果不患这该死的疾病,会无微不至地爱护和关照她们。于是产生了对妈妈的无限同情和爱戴。她一变平时的冷淡和平静,心中揣上了一团火,促使她热拉拉要扑向妈妈。
刘春一边清洁房子,一边故作镇静地对她说:“你爸爸打电话向你大姐谈谈给你妈妈做寿衣的事情,她同意了,你好好照顾妈妈,我在招待所里给你妈妈缝寿衣。”
“妈妈的病好不了啦。”
“只是给她冲一冲。”
“姑姑不要哄我,我知道。”李兰哭了,无力的饮泣声在刘春的耳边响起。“我妈妈既然进了急救室,就严重了。”
刘春连忙贴近她的身边,捋捋她的头发,拥抱起她,语重心长地说:“人活百岁终有一走,何况你的妈妈是久病,该有心理准备。”
李兰再不说什么了,不断地哭泣,不断地擦眼泪,紧贴着姑姑坐在一起等待着妈妈回来。
李加禾这一边情况也不好。等他把电话好容易打通以后,李玉在那一边却说,你咒我妈妈恨不得要她死。原来不治病不缝寿衣,现在大医院里治着,却缝寿衣,你是受不得麻烦罢了!心中难过的李加禾抢着把王明明的情况,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并说李兰的病还没全好。李玉不太平静,对父亲的话大概都没听详细,就要挂电话。
李加禾生气地说先别挂电话,还问她什么时候能过来。
李玉说原来说要来,结婚的日子愈来愈近了啊。
李加禾说不来也罢了,这里有了一个帮手,很靠得住,只是她的婚礼赶不上了。李玉说,她们要新事新办,不要那么多的家人参加。家人老气横秋的有,傻里傻气的有,兴不起个隆重气氛,还是多请一些同龄人热闹热闹。李加禾耳朵紧贴着耳机,仔细听着女儿说话的声音和内容。
李玉谈到结婚的事,很快变得快乐起来,电话中充满甜蜜笑意,李加禾自然也开心了。
李加禾大半辈子,总是碰不上高兴的事情。女儿能找到喜欢的对象,定了结婚佳期,在他来说很不平常,令他高兴。
李玉脾气发过了说要给我妈做寿衣就做去吧,周边绣上花。李加禾随声答应着,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那一边好像她的男朋友说了什么笑话,李玉咯咯地笑了,接下来又说:“爸爸你就看着办吧,我们要忙去了。”
李加禾还想告诉女儿她妈妈的病,是个迟早的事情,希望她的婚事办简单一些,把家中也整理整理,买点东西放在冰箱里,万一大家都回去了才不乱不忙。再说她妹妹李兰的病还没有全好,需要补养。可是,人家李玉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已没有人接。一个是她们出去了,一个是再不想和爸爸聊了。
李加禾也给三女儿打了电话,告诉她汇来的钱收到了,并详细说了她母亲和姐姐的病情。三女儿很有同情心,还问了一些有关的事情。
李加禾汗流浃背地回到病房。当他知道二女儿已出院,妻子进了急救室。久受刺激的他开导自己说:“妻子要去了,就让她去吧,她什么都不清楚,活下来也没有意义了;好在二女儿出院了,可以正常生活了,以后多多注意就是了。”
刘春的单子在他肯定要做寿衣的指示下,开出来。
李加禾汗也没来得及擦,就赶着上市采购,他知道时间很紧张。
急救室的大夫和护士们十分紧张地抢救着。他们知道把一个植物人抢救过来也没有意义,并且已经到了终结的时候,回过来的可能根本没有。但是必须抢救,这是他们的职责,哪怕有一分钟的活头,也要争取。这是他们这一岗的最后时间,要坚持到底,负责到底。
过了一些时候,主治医师宣布,脑已死亡,停止抢救。
手头灵便的护士拾走小型器械,推走急救车,给王明明身上盖上一张很大的白色护单,王明明被高高地架在独特的遗体床上。
主治医师打开急救室的门,李加禾睁大眼睛扑上去问:“还能活过来吗?”
主治医师走了,什么也没有说。只要尽到责任,就是死得合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李加禾冲进急救室,把护单揭开,又速快盖上。他不想多看,王明明很长时候都是这副模样了;他也不敢看,再看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平时鼻饲进行着,针药用着,她呼吸着,现在一切停止了,她死了!
李加禾靠到尸体床的后边墙上,茫然不知所措,他把近视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再取下来再戴上,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揉搓,他的方寸乱了,如奔腾无目的的野马。
王明明一来,很快给李加禾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一个都没有成才,像三座山一样重压在李加禾的心里,无时不为她们的生活质量和婚姻家庭发愁。三个女儿的躯体牵动着他身体上的每根神经,她们其中的一个有了不幸的事情,他身上连结的神经就抽动,就疼痛;王明明早早成了植物人,成了一个无有知觉的血肉团子,这个团子很笨、很大、很沉,无形中有一根粗壮的筋连结在李加禾的身躯之上,和他的肌肉粘连,他拖着她,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长途上行动。
她今天去了,真的去了。可是在李加禾心中的她却没有去,还在他的身上粘连着,很沉,很重。
李加禾知道王明明活着的时候没有知觉,没有灵魂,如草、如树、如藤、如蔓,可是她死了以后会阴魂不散。她的阴魂会笼罩在女儿们的头上、心中,会笼罩住自己的一切生活场境。眼下,她的灵魂就沉沉地牵拢住二女儿病态的心脏。这一无形的东西有可能把她送到不堪设想的境地。
李加禾立不住了,两腿发抖。他顾虑的是二女儿能不能承受,能不能活下来。
李加禾长久地立在那里。
护士进来了,要把这带轱辘的遗体床送推到太平间去。
李加禾张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喝一声:“停住——不能推走。”
护士停下手,惊讶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太平间里不太平。”李加禾神经质地说。
护士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说:“老师啊,希望你能接受这种事实。灾难说不准哪一天落到哪一位的头上。灾难只要来了,如峰垮、如山倒,是避免不了的。让我把她推进太平间吧。”
护士说着又要行动,她的两手已紧紧地把住遗体床的两边把手,猫下了腰。李加禾跑过去拦住说:“请停一下,让我去喊我的女儿。她是心脏病,才住院出来,如果弄不好会出事的。”
“你这么大的功夫为什么不去叫呀?”
“我在想怎么样可以使她的打击轻一些。”
护士理解了李加禾的意思,松开手,出去了。
李加禾又立在那里,心跳着,脑子一片空白。他掐掐自己的手,问自己,李加禾,你真的成了傻子?千万要想办法,去告诉女儿。
李加禾知道女儿被刘春硬叫到医院招待所去了。她说是要她帮助为她母亲裁剪寿衣,其实就是怕这严重的、并不突然的噩耗,把她击毙。
李加禾想动动脚腿,却如灌上铅一般,动不了,生硬而强直,仿佛不是他躯体上的东西,失去了大脑精神的指使。
李加禾好容易转过身要走出来,他却又转回了身,机械地趔趄到遗体床跟前,揭开那张生与死的界限隔膜的白护单,俯下身去,脸贴在王明明惨冷的脸上,流出两行热泪,顿时觉得心中沉沉的如堵上了一块铅石的感觉减轻了,他能哭能诉了,对她说:“我去叫女儿,让她和你见最后一面,你好生等着。”李加禾双手抱住哭诉的、发出声音的歪歪扭扭的脸颊。
他到底碰碰撞撞出了急救室的门栏。他呼吸紧促地,回过身立下来,手把着门框,下决心使自己平静一些,去见二女儿,传达她这一早预料到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