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孔祥旭 中日文化研究

“学佛道者，即学自己也。学自己，即忘自己。忘自己者，为万法所证也。为万法所证者，即令自己之身心及他人之身心脱落也。”

这是道元禅师在《正法眼藏》中的名言。这段话对西田几多郎的宗教哲学影响很大，多次引用。另外，川端康成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的开头、结尾以及中间都提到道元的同一首和歌《本来面目》：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道元是何许人也？他是日本曹洞宗始祖，曹洞宗是与临济宗并列的日本禅宗主流。先看一下道元（1200-1253）的简历：

俗姓源，号希玄，京都人，内大臣久我通亲之子，系村上天皇第九代孙。3岁丧父，8岁失母，悟世相之无常，遂有出尘之志；13岁登比睿山，从良观（显）出家。

1214年，道元到建仁寺拜见荣西（1141-1215），初识禅宗。荣西是留学南宋后，把禅宗带回日本的第一人，是日本临济宗始祖。荣西寂后，道元师事法兄明全，改信禅宗。

1223年，道元与明全入南宋，历游天童、阿育王、径山等著名寺院。后回天童寺谒新任住持如净（曹洞宗第十三代祖）。随侍3年，师资相契，受曹洞宗禅法、法衣以及《宝镜三昧》、《五位显法》等回国，把曹洞宗引入日本。

1233年，在深草建兴圣寺，是日本最初的禅堂。1243年，应波多野义重之请，率弟子去越前（今福井县），开创永平寺，后成日本曹洞宗大本山。

1247年，应北条时赖执权（摄政王）邀请，赴镰仓说法，为他授菩萨戒。死后，孝明天皇赐谥佛性传东国师。

从日本禅宗历史看，荣西开创的临济宗受到幕府将军的支持，为武士所推崇；道元曹洞宗的信徒则多为在地方豪族和平民，很接地气。

有趣的是，向西方介绍禅得益于两个“铃木”：先是铃木大拙，后是铃木俊隆。大拙把禅带到西方，因为他属于偏重公案的临济宗，于是非常学术，在知识分子中影响较大。俊隆属于提倡打坐的曹洞宗，主张“只管打坐”；正因为只管打坐，不纠缠于公案，才使禅从学术走进民间实践。乔布斯的禅修启蒙就得益于铃木俊隆写的《禅者的初心》，而他的禅修老师乙川弘文，也属于曹洞宗。

您想，即使是汉字文化圈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参悟得了公案呢？更别说是西方人。再问一句，如果拍一部故事片，向全世界介绍禅，您是选临济宗还是曹洞宗？日本电影《禅》选的是曹洞宗，是道元的生平。

先谈几点对电影《禅》的观后感：

1、在文化上，日本一直是学生，古代是中国的学生，近代以来是欧美的学生。但无论什么时候，日本都是模范生。影片中汉语和日语的混用，很像今天日本学术界英语和日语混用的情形。

2、日本在学习外国先进文化时的选择性很强，并且一旦做出选择，便一意孤行，贯彻到底。道元就是一例。在维护老师的真传上，学生的认真程度确实超过老师的子孙。

3、日本人常说，禅宗在印度出生，在中国开花，在日本结果。而近代以来向西方大力传授禅宗思想的，是日本人。所以，英文“禅”字Zen取自日语发音。而禅宗能够在日本兴起，也有一个制度上的原因，就是日本是封建分权社会。封建制比郡县制的自由空间大。诸侯有养“士”的传统，而官僚不会，官僚只是一种职业。于是道元总能找到庇护所。换言之，封建给独立之思想一个落脚地，即使思想有时只是在夹缝中生存。

4、有关古代日本佛教的特点，从和尚的构成上看，有许多人来自皇族、贵族和武士阶层的家庭，甚至有出家的天皇也称为法皇“垂帘听政”；在功能上佛教寺院既是引进先进文化的中心，也是研发中心和教育机构，兼顾科学院、博物美术馆、智库、大学、甚至干休所的功能。

（转自腾讯视频“当下就是极乐世界 #观影留痕 《禅》”。这一段是儿时的道元与母亲的对话及为母亲送葬。那时日本贵族流行火葬）

5、影片里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一百年前，最爱日本的西方人小泉八云把“日本人的微笑”作为日本人的一个特点，其实，日本人的眼泪比微笑更具代表性。电影里道元禅师至少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抱起一个妇人死去的小孩子，一次是开除一位与自己一起创业的爱徒时。五蕴皆空的和尚居然流泪，为什么呢？其实，日本战国时代武士剧里也有相当多哭戏。这应该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特点。在日本人看来，眼泪可以融化万物，使主客一体；当然，眼泪也使人身心脱落。

《金刚经》提出“降伏其心”。以自己的“心智”去降伏自己的“心”，在逻辑上如同罗素的理发师悖论，是难以按照理性破解的难题。只能另辟蹊径。《金刚经》的办法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启发了禅宗六祖慧能。如何才能达到这一境界？打坐，是一个办法。道元禅师从南宋取回的真经就是：只管打坐。

下面来看电影里一场大戏的对白。（其中“执权”一职相当于摄政王，源濑朝创立了日本第一个武家政权镰仓幕府，但他死后幕府权力便被他夫人一族北条氏篡夺；不过北条氏没有像王莽那样取而代之，而是设立了世袭罔替的“执权”一职掌握幕府实权，如同幕府将军没有废除天皇，形成名与实分离的政权结构。此时，执权北条时赖整天困于魔鬼的纠缠，心神不宁，痛苦不堪，于是向道元禅师请教）

执权：听说你从宋（朝）回来，取回了佛教的真经。请告诉我，真经是什么？

道元：是从世尊开始，连绵不断代代僧侣传承的佛教真经，是佛教的真正教义。

执权：其他教派不也都是这么自我宣称的吗？

道元：不管你看过多少部佛经，念过多少篇咒文，都不会得到世尊的真传！

执权：那你的法门是什么呢？

道元：只管打坐，心无杂念。

执权：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怎么能得到真佛？

道元：殿下，您就像身处大海，却问水在哪里？

执权：什么？

道元：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执权：春天是花，夏天杜鹃。道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道元：是的，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正是自然而然地看事物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开悟。坐禅，就是在大海中看到水罢了。不过，如果我们没认清事物的本性，即使在茫茫大海中，也不知道哪里有水！

执权：我不明白呀！道元，开悟是什么？本性是什么？

……

执权：你说这些晦涩难懂的话，对减轻我的痛苦有什么帮助！

……

执权：道元，如何才能消除这些怨灵每晚对我的纠缠？如何对付他们？

道元：消除是不可能的，只能转化他们。

执权：转化？

道元：转化的意思就是接受。怨灵的痛苦、悲伤和仇恨都是你内心的痛苦、悲伤和仇恨，你必须全部接受他们。但是，如果你不能舍弃所有私欲，便无法接受他们，也无法摆脱痛苦！当你右手掌握权力的时候，左手便抓住了痛苦。

执权：你是要我放弃权力？要知道，我代理天皇行使职权，位高权重。

道元：正是这手中大权造成你的痛苦。陛下，现在，正是你放手的时候了！

执权：如果我卸任，国家将会重新陷入混乱。捍卫国家的和平，正是我的职责！难道不对吗？

道元：无论多伟大的人，都不可能通过武力永远统治人民。而且，统治者如果没有和平的心态，怎么能维护国家的和平呢？您那么那么渴望得救，为什么就没有一点放弃的勇气呢！

执权：放肆！道元，寡人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侮辱！（举刀向道元）道元，你是找死吗！

道元：当我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弃身心。（道元开始打坐）悉听尊便！

……

后来，道元对执权讲道时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死期一到，不管是握有多大的政治权力，还是有家财万贯，都救不了自己。人必须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能带走的，只有生前的行为！

道元坐化时说：在“生”的时候，“生”之外没有他物；在“死”的时候，“死”之外没有他物。

电影最后一句旁白是：

学佛道者，即学自己也。学自己，即忘自己。忘自己者，为万法所证也。为万法所证者，即令自己之身心及他人之身心脱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