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刘文硕 敦堂文化

在南京博物院举办的《无尽藏·苏轼的书画艺术精神》特展里，李唐、苏轼、赵孟頫、黄公望、倪瓒、文徵明等一干重要艺术家佳作云集，有一位作者的遗墨静伫展厅一隅，为游览者带来无尽的新奇与惊喜。 

他就是张羽，其书法作品《怀友诗》廿三首并序在《无尽藏》特展中尽显低调与奢华，在史册里书写着元末江南地方诗坛的史诗。

张羽（1333~1385），字来仪，号静居，江西浔阳（今江西九江）人，是元末明初吴中诗坛颇具代表性的一位诗人，为“吴中四杰”之一。元末，张羽与友人徐贲相约避居吴兴，后又徙居于吴中（今江苏苏州）。作为元明之交的一位江南士人，在新政权建立后他曾出仕新朝：洪武四年（1371年）应征入京师，因为应对不称旨被放还，而后再征为太常司丞；洪武十六年（1383年）依据朱元璋亲述撰写庙碑；洪武十八年（1385年）因坐事谪放岭南，未半道召还，张羽认为自己不能免于死罪，遂投江而亡（另有一说张羽系遭人强迫投江致死）。

 关于张羽的文学作品，有文集《张来仪文集》及诗集《静居集》，以往学者多据此进行研究。明人李日华在他的《六研斋笔记》中讲到“元张来仪不独能诗兼亦能画，曾临高房山小幅感而作歌有云‘我纵有心嗟欲老’又云‘乾坤浩荡江湖阔，使我执笔将何从’盖深心于是者，特遗迹难睹耳”。

李日华感叹张羽的作品“特难睹耳”不是一句虚词，在七卷本书法史中，张羽一条下的介绍仅具其生平与风格概述，并没有具体作品列出。而张羽的书画作品也只能说是偶见世间，这次南京博物院的《无尽藏》特展中，就为我们呈现出故宫博物院所藏张羽书法作品《怀友诗》的正文全卷内容。

《怀友诗》廿三首并序，为张羽在至正丁未六月（1367年）为友人苔轩高士缮写的二十三首旧作怀友诗。张羽34岁时在苏州城中为好友苔轩高士写下此卷，而此时的苏州城正是元末持续时间最长的攻城战之一的中心地点。当时的苏州城中：

木石俱尽，至拆祠庙民居为礟具

城中被困者九月，资粮尽罄，一鼠至费百钱。鼠尽，至煮履下之枯革以食。于时城中士卒登垣以守，多至亡没。士诚聚尸焚于城内，烟焰不绝，哀号动地。

 在这等境况下，张羽对暂不知音讯旧友的思念之情，促成了这23首怀友诗作。

1.《怀友诗》并序

 释文：怀友诗·并序。周道方殷，犹歌伐木，陶情无慕，尚赋停云。况属时艰，久乖朋好，欲摅契阔，实藉篇章。自牛文学而下，得廿三首，因怀成咏，不以爵齿为序，余需续赋，用继末篇。

2.牛文学谅

 释文：牛文学谅。北人南住久，学苦不求知。多难居家少，无媒择妇迟。名高登第后，俸歇丧亲时。离合虽常有，今成异国悲。

3.冯明府允实

 释文：冯明府允实。单骑之官（山）县，留家傍海居。政谙因久仕，禄薄似前除。井税重科外，公田宿涝余。乱离无处问，斜日下烟墟。

4.王主簿钦

 释文：王主簿钦。官小常拘格，家贫未称闲。好吟攻近体，避谤喜清班。积雨平湖浪，残阳绕郭山。伤心旧游地，并在乱离间。

 5.韩征君相

 释文：韩征君相。念君多苦节，乱后竟悠悠。古巷青衿散，空闱白发愁。近书无片纸，旧业有扁舟。最忆相寻处，柴门独树秋。

6.莘孝廉野

 释文：莘孝廉野。破宅临湖住，闲身过鹤长。逢人矜侠气，遇难耻儒装。有妇频修药，毋（无）儿解捧觞。从来多远志。今日在何乡。

7.周先辈复

 释文：周先辈复。辞乡怀薄禄，失意却空回。暮雨留琴别，秋风寄帛来。前程唯信命，后进独称才。忆尔何由见，荒城起暮埃。

8.陈茂才恂

 释文：陈茂才恂。记诵通三传，科名行辈期。早孤能育弟，自学岂劳师。问字寻村远，收书出郭迟。可怜逢乱日，名姓少人知。

9.陈进士尧咨

 释文：陈进士尧咨。忆得前春里，寻君晚墅烟。短桥青舫外，疏柳白门前。诗礼由先世，科名及少年。从来风骨瘦，乱里定谁怜。

10.莫秀才世安

 释文：莫秀才世安。蚤岁无知己，儒宫作掾来。兼精为律学，渐富见诗材。白日书中尽，青年镜里催。平时犹阙养，遭乱倍堪哀。

11.方曹长彝

 释文：方曹长彝。作吏风尘际，长怀隐遁情。偷闲频谒告，厌俗拟归耕。月幌留宾卧，花宫请客行。旧书空满箧，欲览怕沾缨。

12.牟记事鲁

 释文：牟记事鲁。蜀人吴郡住，文采擅儒林。漫赴诸侯辟，时操本土音。空谈通外学，薄禄愧初心。忆尔添惆怅，令人欲解簪。

13.叶校书广居

 释文：叶校书广居。载笔趋戎幕，风尘折壮怀。相如才本富，方朔语多谐。覆井安书榻，开垣建药斋。痩妻并弱子，乱处可能偕。

14.唐助教肃

 释文：唐助教肃。送别记初春，书来报哭亲。干戈方满目，衰墨未离身。文体高如命，官程拙似人。曾闻旧徒说，怀德易沾巾。

15.安文学处善

 释文：安文学处善。南中游宦熟，结习渐能除。不学旁门术，曾偕上计书。妇贤贫有馔，官冷出无车。闻说华亭去，人传尚恐虚。

16.朱记室武

 释文：朱记室武。青年独好游，马迹遍诸州。书记才堪取，将军意未酬。停杯知曲谱，卓笔擅诗筹。料得思亲苦，逢人泪不收。

17.宇文从事材

 释文：宇文从事材。解绶秋风里，高堂掩繐帷。省曹惊报状，门客制埋辞。吊服缄来日，生刍致奠时。何言从此别，消息两难知。

 

18.董聘君在

 释文：董聘君在。远道终难去，归来理旧编。文章流辈许，意气众人怜。一子成童日，双亲迫暮年。不知逃难日，漂泊向谁前。

19.倪山人瓒

 释文：倪山人瓒。洒扫空斋住，浑忘应世情。身闲成道性，家散剩诗名。古器邀人玩，新图拣客呈。最怜山水兴，垂老失时平。

20.沙门怀渭

 释文：沙门怀渭。曾住潜龙地，逢人话昔缘。行高生俗敬，法胜悟师传。沙鸟听朝梵，奚奴伴夜禅。未应愁末劫，尘想自成怜。

21.沈茂宰梦麟

 释文：沈茂宰梦麟。命合闲中老，谁令有宦情。政廉官长忌，赋拙吏人轻。故疾愁来发，新诗假里成。何缘知在处，落日闭曾城。

22.胡参政铉

 释文：胡参政铉。声誉遍时流，尘沙惨弊裘。泛交通侠士，长揖说诸侯。夜雨菱湖馆，秋风剡水舟。从来为客惯，漂泊可无愁。

23.潘茂异牧

 释文：潘茂异牧。后生多好武，子独好文章。出赘因秦俗，行歌效楚狂。愁来悲世短，众里喜身长。料得宁亲去，留家寄海乡。

24.李逸人讷

释文：.李逸人讷。风骨多儒相，为师不叹贫。买书高着价，避酒屡辞巡。经学传门弟，缌衣葬里人。怀君桑梓旧，宁比异乡亲。

25.落款

 释文：至正丁未六月一日，苔轩高士过予，命书鄙作《怀友诗》。时天气郁暑，时事纷纷，极无欢悰，姑此塞命，稍暇当别缮写。寻阳张羽顿首。苔轩髙士先生。 

明初重典，许多人死于非命，当时士人稍有差误，便刀锯随之，鲜能善终。大量江南诗人因易代或死或谪而不知所终，元明诗歌在江南过渡的链条就显得十分不完整，这些下落不明的诗人和被历史删除的细节，正是这一链条重要的一环。

《怀友诗》中所述及的牛谅、冯允实、王钦、韩相、莘野、陈恂、陈尧咨、莫士安、方彝、牟鲁、叶广居、唐肃、安处善、朱武、宇文材、董在、倪瓒、怀渭、沈梦麟、胡铉、潘牧、李讷、周复23人中，有17人仕于张吴政权（元），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仅有10人出仕于明。而这23人最后的结果竟然是19人不知所终，至于作者张羽，也是亡于非命。

史书体量太大，大到浩如烟海，时代变迁尽载其中；史书所载太少，少到我们所见的同时豪杰可能在书中也只有一两行的位置。张羽《怀友诗》中所载旧友因着这件书法作品传到了今天。

 笔者五月末到南京博物院观看了无尽藏特展，当时的明星展品《濠梁秋水图》《水阁清幽图》《治平帖》《为隆教禅寺石室长老疏卷》等都还在展，当时虽然没有出现排队观展的盛景，但想要驻足观看这些明星展品仍然不易，况且如《濠梁秋水图》之类的展品光线微弱，目力难及。

在展厅一角的柜台里，张羽这卷《怀友诗》就静静的躺在其中，密密麻麻的字，让人有凑近看看的冲动。当时，关于张羽其人是谁、此作是否有过著录均不得而知，对这卷作品的正文甚至不如卷首文彭所题的隶书“怀友”二字来的亲切。能驻足观看，全是被他的气质吸引。

初看此卷，可以说形式感很强，甚至有些接近如今展览作者的精心安排；定睛看细节，只觉得笔墨功夫了得，非俗手能写就之作。仅以书法视之，这卷作品以楷行为主，间杂草字，其结体中宫紧凑，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仲尼梦奠帖》；纵览全卷气息，又近于王羲之小字如《曹娥碑》；其中的部分草法，又与怀素《小草千字文》如出一辙（例见12.牟记事鲁一篇之“操”字）。张羽似不以书名，然而又有这一卷体量不小的书作传世至今，或许是资料太少的缘故，谨以此组高清图片发布，为学者提供部分研究资料。

当日拍摄此卷图片时，一位同样被这卷作品所吸引的朋友前来问询图片是否可以传他一份，笔者当即允诺后续会在公众平台全部释出，至今已月余，《无尽藏》也完成了一期的换展，笔者终于履诺。

这卷《怀友诗》仍在第二期的展品名单内，想来应该没有撤掉，对原作感兴趣的朋友请抓紧时间前往现场观看。作品并未全卷展开，可见有文彭隶书题首、卷前似未署款的烟沙野阁小图、怀友诗正文。在正文后，还有“存余堂重装”的题识、文彭的隶书题跋、周祖的观款、顾大典的观款、李肇亨的长跋因展柜长度不够未展开，可从故宫博物院官网的数字文物库中查阅相关信息，本文不再赘语。

参考资料

【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

【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

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

贾继用《张羽“怀友诗”考论》

陈清锋《张羽诗歌研究》

陈期凡《依约是湘灵——元明之际山水诗画中的“放逐”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