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生命学/书法||三吳墨妙四百年——訪近墨堂主人林霄
(2022-04-07 12:3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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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生命学/书法
|| 三吳墨妙四百年——訪近墨堂主人林霄
来源:陳雅飛 近墨堂
林霄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董事長
傾力收藏二十年,涉及西洋油畫、古代書畫、璽印、青銅器領域,尤其在明代書法領域已成令人矚目的體系。收藏之餘,潛心中国书法史研究,先后發表《以筆跡學方法重鑑祝允明》《王翬晚年的藝術贊助者蔡琦考》《王寵陳淳師承祝允明新證據》《宋克未解之謎》《宋克四體陶詩雙胞案新辨》《論功甫帖正是安岐著録本》《答王樸仁關於功甫帖的科學辨證》《功甫帖紙張檢測報告的説明》《徐有貞自用印真僞考辨》《米萬鍾卒年新考》《發現邵珪》等研究論文。
陳雅飛(下稱「陳」):您於1984年畢業於浙江大學後,没有從事文科或者藝術,而是選擇了經商,您做工廠,做製造業,然後做出口,也做産品設計。人們會很好奇,作爲工科生,您爲什麼喜歡上藝術,尤其是中國書畫?
林霄(下稱「林」):我是福建福州人,1963年出生的,那個年代的人都有科學報國的信仰,所以我中學時一心想讀工科,後來順利考進浙江大學機械工程系,是1980級液壓專業的學生。但實際上我對文科一直很感興趣,我母親是福建省圖書館的館員,文革期間下放革命老區,我的整個小學教育是在閩西農村完成的,下放回來,我們家就住在省圖的院子里,經歷文革閉館後的省圖重新開放,所以中學時代我經常泡在圖書館,最愛翻看畫册,對藝術非常嚮往。
我在浙大學的是理工科,但我不是個好學生,翹課是我的常態,考試基本靠臨時抱佛腳,勉强混個畢業。我從大二開始很少上專業課,大部分時間讀的是思想史、美學、藝術史的書,那時候美學熱,後來發現並没有所謂的美學,只有藝術史才能成爲真正的學科。讀書期間我最常去的地方是浙江美院,經常去旁聽他們的藝術類課程,跟當年還是研究生的范景中廝混了四年,他對我的影響蠻大的,這是一輩子的影響。因爲學生時代受到他的影響,我不僅熟悉西方藝術史,也通讀了中國繪畫史。
爲什麼開始收藏,我想是夙緣吧,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其實我姓陳,我的曾祖父清末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學習法律,再經殿試,視同進士出身。他在日本參加了同盟會,民國初年任福建省政府第一任司法司司長、蘇州高院院長、福建律師公會會長。我的父親很早就告訴我,曾祖父收藏有古代書畫,溥心畬在福州時還暫住我們家,留下一些畫作。曾祖父的收藏我只記得有文徵明、張瑞圖等,如今大多在福建省博物館。我的外公參加過辛亥革命,當過北伐敢死隊隊員,執行過孫中山、李烈鈞親自安排的特殊秘密任務,據説執行完任務後便隱居福州,1949年以後將孫中山寫給他的文字都燒掉了。我父親跟我説曾祖父的書畫收藏,多少在我心裡有影響。所以我從小對藝術史感興趣,通過收藏,好像可以回到我原來的興趣點上去。
文徵明《雲山圖及詩作》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陳:可否談談您的收藏經歷?您的收藏主要有哪些類别?從收藏中您能够獲得什麼?
林:我收藏的經歷接近二十年,一開始收的是西方油畫。2004年,我在法國巴黎的一家畫廊買了第一件藝術品,是哥倫比亞畫家費爾南多·波特羅(Fernando
Botero)的《社交女人》,這件作品一直掛在我家客廳。同一時期,也開始收藏當代藝術,中國當代畫家主將的作品都收了些,家裡至今還掛著陳逸飛、羅中立、陳丹青、周春芽、劉小東、曾梵志、達明赫斯特、村上隆的作品。買油畫和當代藝術純粹是依據自己的審美喜好,我比較喜歡能表現繪畫技能的,或者在色彩方面玩的高級的藝術家,動機也只是爲了裝飾家裡的牆壁,並没有建立收藏體系的概念,等牆壁佈置滿了,我就停了。
費爾南多·波特羅(Fernando Botero)《社交女人》
(左)周春芽先生、林霄先生合影
2006年,我定居香港,認識了收藏家陳東陽先生,在他家我親眼看到中國藝術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留下的真跡,很震撼。我覺得,中國古代書畫與西方印象派以來的現代藝術更有相通之處,中國藝術比西方早四五百年就已經將筆墨、線條、筆法這些抽象的東西當作了欣賞的主體,所以習慣欣賞印象派藝術的我,一下子就能够抓住中國藝術的本質。這些大師的作品居然還有機會買到,而且我認爲相較於西方藝術品而言,市場的價格相當便宜,如果花錢買一件西方成名藝術家的作品,足够買十件以上中國經典大師的真跡,所以在還能買得起的時候要趕緊買。我很感激帶我進入古代書畫的師友們,除了陳東陽,還有姜偉、黄君寔先生,他們幫助了我很多,讓我跳過近現代,直接轉入了古代書畫收藏領域。
(左)林霄先生、黄君寔先生、方廣錩先生
我的興趣比較廣泛,除了油畫和古代書畫,收藏的類别還有碑帖、敦煌、印章等,也有少量的青銅器和陶瓷。碑帖比較少,但有幾件很精彩。敦煌遺書我特别收藏有題記、紀年很清楚的,或是特别高古的,當然我收藏敦煌的角度不是從文獻或佛經,因爲我對佛經没有研究,大部分從書法史角度,挑一些能顯示各個時代書寫風格的作品。從書法史延伸,我又將收藏體系擴展到了篆刻,先是流派印、清宮御璽,到後來加入了戰國秦漢印,這些都屬於非紙質書法,其中也有不少著名的藏品,比如趙之謙的「爲五斗米折腰」大印、漢代玉印「程竈」。
趙之謙 「爲五斗米折腰」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對於收藏,我的大部分業餘時間都沈浸在裡面,大學畢業後的頭二十年里,我埋頭創業,等有了資金積累,到了四十歲以後能做我想做的事,這也是一個得遂初心的過程。我覺得收藏最大的快樂是在研究,自己不研究,收藏的快樂就少了大半,可能就只是一種投資,如果既收藏又研究,又可以和他人分享,這是更大的快樂。研究的時候,感覺自己在跟幾百年前的作者對話,引導我不斷發現問題,不斷去尋找答案,其樂無窮。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説:「有收藏而未能鑒識、鑒識而不善閱玩者,閱玩而不能裝褫、裝褫而殊亡銓次者,此皆好事者之病也。」他講他從小就鑒玩裝理,晝夜精勤,每獲一卷、遇一幅就整日寶玩,這段話非常精彩,可見古今同好,不爲無益之事,安能悅有涯之生。
近墨堂一瞥
陳:從2006年到現在,您在短短十餘年間,建立起了可觀的明代書法收藏,這次展覽共93件,其中80多件來自您收藏的吳門系列,以16世紀爲主。請問您爲什麼會將明代書法作爲收藏重心?收藏的明代書法數量大概有多少?您怎麼看待中國書畫的收藏前景?
林:我也想收宋元的,但没那麼多啊。民國收藏家還有機會收到宋元,但我們這一代已經不太可能了,這些東西基本上在各大博物館裡,偶爾零星出現在市場,鳳毛麟角,也是天價,基本上買不動。所以收藏主要跟時代有關。在我進入古代書畫領域的時候,書法相對於繪畫價格是偏低的,我覺得用有限的資金,最有可能建立收藏體系的門類就是明代書法。而宋元書法可流通的太少,清代書法存世量又太多,只有明代書法不多不少正合適。所以我的重點是選擇明代書法,這也比較符合我的審美傾向。因爲我認爲清人的碑學切斷了帖學傳統,是另起爐灶,成就不算太高。十幾年下來,我建立了相對完整的明代書法收藏體系,數量大概有400余件/組,有的時候一本册頁里就一堆人物。我現在在補充缺環,爭取每個重要人物都有一兩件精品(圖一)。
圖1
唐寅《致吴爟札》
行書,箋紙本,鏡片,26.5×29cm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若以百年爲單位看收藏歷史,會發現當下處在百年一遇的收藏時機。試想如果不是經歷了百年來天翻地覆的革命,那些民國大藏家的東西,很難有機會再出現在市場,更不可能大批量地湧現。從中國三十年前的首場藝術品拍賣到現在,私人手上的藏品大多已經重新洗牌過了一輪,而市場上的新貨資源也接近枯竭,各大拍賣公司的古代書畫精品越來越少,未曾謀面的精品就更少了。我只是趕上了這一輪瓜分浪潮的尾聲,今後的趨勢,這些精品將很少有機會重新進入市場。我相信,中國藝術品的市場定位,是由中國人自己來定義的,將來買古代大師的精品只會越來越貴。
陳:這個展覽是關於您收藏的明代江南文人書法,通過大量的閱讀,接觸跟明代相關的東西,您眼中的明代文人生活,哪些方面最吸引您?如果選擇與古人生活,您會選什麼時代?
林:明代的江南文人,我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挺苦的,真的挺苦的,没有一個過得快樂。我們今天把他們當成藝術家,覺得他們活在天上一樣,但當時不是這樣。首先他們只有一條路,考不上科舉,做不了官,就没有上升空間。好在明代的江南經濟比較發達,他們形成了書畫交易圈,賴以生存。但你去細看他們的生活,比如祝允明,晚年一身債務,病重時有人請他寫字,他還要硬撐著寫,換一點微薄的報酬,跟今天的藝術家完全不能比,死時連收殮都是朋友資助的,真的很慘。唐寅不用講了。只有文徵明稍微滋潤一點,第一他性格比較圓融,第二他活得久,早年估計也不好過。陳淳也很可憐,他本來是公子哥,家裡很有錢,但家道中落,錢財、地産都被人騙光了。王寵更可憐了,到處借錢,如今他的借據成了我們很值錢的文物。
文徵明小像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今人總覺得藝術家好像生來就寫字,一舉就成名,没有這樣的事情。他們有玩世不恭的一面,也有曠達超脫的一面,這是蘇軾以來的文人傳統,從他們的書跡確實能看到。祝允明我們今天只知道書法的名聲,他其實詩古文詞非常厲害,甚至改變了整個蘇州地區的文風,是個天才式的人物。我們總是以極其簡練的語言來概括一個時代,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但社會非常複雜,這種高度概括通常是比較疏漏的。而這些作品讓我們看到真實的社會,看到活生生的人,他們既有文人的理想和情操,也有文人的尷尬和痛苦。當你展玩真跡的時候,你會感到與古人神交,爲其興嘆,好像他剛寫完字,離開你的書房。貢布里希説,「没有所謂的藝術,只有藝術家而已。」太經典了,只有藝術家才有藝術,作品背後的人才是最有意思的。
上下滑動查看 祝允明《黃庭經》
祝允明《黃庭經》
小楷,紙本,冊頁,13開,題跋9開,每開26x23.3cm
1526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如果讓我選擇,我還不想選擇明代,我不想過他們的日子,太苦了。清代和宋代也不行,元末看起來不錯,但也許等我搞了元代的收藏,看了他們的作品,也會覺得很苦。今天是藝術家最好的時代了。説回明代,我最喜歡沈周,他有幽默感,很可愛,很清高,又很厚道。但要是我生活在明代,我想當陳淳的可能性比較大,他很自負,卻連考科舉的興趣都没有,過得很清淨,内心又是叛逆的,最後把錢敗完了拉倒,千金散盡還復來。
陳淳《山前曉景圖並五律十一首卷》(局部)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陳:「三吳墨妙」既是展題,又是展品的一部分,雙關取得非常巧妙。在吳門書派搖搖欲墜、面臨周邊擠壓的時候,王世貞通過收藏和他的話語權來强調三吳這個地方的優越性。策展人沿著王世貞的脈絡,以明代「三吳」地域爲概念,以您的藏品爲主體,辦了一個明代江南書法的主題展。這個展覽爲什麼放在浙大辦?爲什麼取「三吳墨妙」這個題目?目前策展人對於四個單元的設計,以及整體的展覽敘事,您是否滿意?挑選展品時的鑒定問題又是如何解決的?
林:我一直有辦一個主題展的想法,2016年,我本來計劃在龍美術館辦,請薛龍春策展,都跟他們約好檔期了。有一次,我和參與籌建浙大藝術與考古博物館的繆哲教授提到這個事,他説你能不能在浙大辦,我們博物館馬上要建好了,建完了以後,就幫你辦這個展覽。我想這個主意也不錯,就答應了,龍美術館那邊我就推掉了。2016年7月,薛龍春調動到浙大工作,那當然更順理成章了。我這人屬於那種比較散漫的,反正我也不急著幹什麼事。浙大是我母校,能够支持浙大博物館,這比較有意義,我可以等。
(左)林霄先生、薛龍春教授合影
「三吳墨妙」題目的由來,有個故事。2014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庫房看藏品,發現一本大册頁《三吳墨妙》,裡面有12位明代江南地區官員以及文人的書法作品,收藏者是嘉靖、萬曆年間文壇盟主王世貞,我一一拍照做了記録。我記得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有著録,回家找出對照,知道完整的册頁共有34位文人書法,王世貞對每一位作者都有品評,正好勾勒出了明代三吳地區文人書法的大致輪廓。
接著我發現故宮博物院藏有《三吳墨妙》册的下半部分,有15位文人書法,除了散佚的7位,基本完整,北京這本還保留了王世貞的題跋。於是我寫了《王世貞舊藏<三吳墨妙>部分現身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一文,在「脈望林霄」的博客上講述了我的發現。更有趣的是,過了若干年,我在北京匡時的拍賣場上買到了《三吳墨妙》册里的半通李應禎信札(圖二、圖三),正好是中大文物館所藏李應禎信札的後半部分,將兩件作品拼合起來,可以發現無論是點畫裁切的痕跡、内容、書法風格、還是鑒藏印章,前後都是一致的、完整的。我想這就是收藏中的神奇緣分,我先在中大發現了這個册頁,又找到它在故宮的另一半,後來竟然還能在拍賣會上買到一件跟它一體的東西,可謂延津劍合,夙緣有自。於是就以此爲題,用它來做脈絡性的描述,最好不過了。
圖二
李應禎《致劉昌札》上半札
約1478年
行書,紙本,鏡片
1開,28×48cm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黃佩瑜、匡寧、匡佐惠贈
圖三
李應禎《致劉昌札》下半札
約1478年
行書,紙本,鏡片
1開,27.5x23cm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對於四個單元的展覽敘事,分爲啓蒙與醖釀、吳門四家、天下法書歸吾吳、周邊的挑戰,我是很滿意的,我覺得這體現了策展人水平,脈絡掌握得很好。雖然四個單元是歷時性的安排,但也充分注意到古物收藏、書家社會關係、應酬與功能、文人藝術的職業化、地域競爭等各種因素,内涵豐富多元。薛龍春熟悉十六世紀,對這個時代的藝術家有深刻的理解,也熟悉每件作品蘊藏的意義,他三萬字的圖録專文《明代江南的文人和書法》,把所有展品貫穿在一個脈絡當中,這些人物非常鮮活,他們背後的心態都出來了,我覺得這個文章很有學術價值。這套精裝本圖録從文字到圖版都非常精美,獲得業界的好評,據説簽名典藏本在二手市場都漲價了。
「三吳墨妙」展覽圖録
我的藏品,白謙慎、薛龍春兩位教授基本上都看過,他們很熟悉。2017年他們來香港挑了一次,後來不斷地調整,最終從近墨堂選了八十多件,又從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天一閣博物院和私人朋友處借了幾件,總共93件/組。我尊重策展人的意見,完全交給他們挑選。薛龍春看東西是相當嚴的,肯定比我嚴多了。他令人欣賞的第一點是研究很用功,第二點是他寫字,而且經常去博物館看展覽、去拍賣會看實物,所以對鑒定有非常好的眼力,也看出一些我没有發現的問題。文物歷經百年,經過多人之手,每個人有不同的動機,所以需要這樣懂行的學者。
(左)白謙慎教授、林霄先生、鄭培凱教授
陳:您經常從拍賣公司公開購買作品,這次展覽的藏品中有哪些深刻的購藏記憶?對哪幾件作品您有特别的理解?是否有遺憾的故事可以透露給讀者?
林:其實每一件藏品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也都有特别的經歷。我舉兩個例子吧,第一個是沈周《九段錦》册頁(圖四),是沈周(圖五)四十多歲所作的山水名件。2016年10月香港蘇富比秋拍,我在預展上看到這個册頁,九頁,當時裝在鏡框里,掛在牆上。再看拍賣圖録,注明京都國立博物館有相同内容的一册,蘇富比短時間内無法判斷真僞,所以很謹慎,底價定在120萬港幣。這本册頁是民國著名畫商蔣谷孫後人送拍的,蔣谷孫眼力過人,實爲壓箱底貨,可惜其後人不知真僞,更不知這本册頁的份量。查京都本《九段錦》只有六張畫,後邊有乾隆以後的清人題跋,數年前在蘇州博物館「石田大穰」展覽上展出過一開,我當時看出這一開並不好。而蘇富比這本册頁有金農長跋,還有明人王世懋收藏章一方、清初高士奇收藏章不同的有三方,我覺得有必要研究一下。
圖四之一
沈周《九段錦》(第一開)
約1471年
水墨設色,紙本,册頁,9開
另扉頁、題跋6開,每開30×42cm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四之二
沈周《九段錦》金農題簽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五
明人《沈周像》
水墨設色,絹本、紙本,册頁
二開,每開高39釐米,寬64釐米
題跋1562年、1620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拍賣前只有兩天時間供我研究,要判斷這兩本雙胞胎的孰真孰僞,而手上只有印的並不清晰的京都本畫册。儘管如此,我還是得出結論,將要拍賣的這本,繪畫技能要遠遠優於京都本。經過比對,這本册頁上沈周兩種印章、王世懋與高士奇的收藏章皆與印鑒標準符合,這與明代詹景鳳《東圖玄覽》記載在王世懋家看到《九段錦》的記録相符,後又經清初高士奇《江村銷夏録》詳細描述。金農在題跋里寫道,他的張姓朋友收藏不少名家書畫,家中不慎失火卻,燒掉不少收藏。這本册頁後面的董其昌、高士奇題跋皆被燒毀,所幸這九張畫只有左下一角被火燒損,其餘畫面基本完好。京都本完全没有王世懋與高士奇的收藏章,蓋在京都本上的沈周印章也從未得見。
近墨堂本上王世懋收藏印
近墨堂本上高士奇收藏印
我基本上判斷京都本是清人臨摹本。但要確認真跡,還需要做一個檢驗,因爲高士奇在《江村消夏録》中描繪《九段錦》的第一頁,尺寸、紙張異於其他八頁:「第一頁,鏡面箋。高八寸,長尺許。款在左方,覆以‘啓南’字印。以後八頁具高五寸,長尺餘。」這一本的尺寸與高士奇著録完全相符,而京都本六頁都是同一種尺寸,與高士奇著録不符。我最後需要檢驗的是,這第一頁是否鏡面箋?鏡面箋就是高麗箋,顧名思義,表面光滑。因爲預展時每一張畫都裝在鏡框里,需要拆框才能查驗。拍賣是早上十點開始,我九點到拍場,上手一看,果然是鏡面箋。於是我肯定這就是高士奇所藏《九段錦》的真身。拍賣到手的結果是1736萬港幣,看來也有人跟我一樣做了功課。但這樣的價錢,其實遠遠没有達到這件明代開始就一再被著録的沈周名作的價位。
近墨堂本與“京都本”第一開對比
後來看日本學者的研究才知道,京都本也是由蔣谷孫賣到日本的,看來蔣谷孫心中早有結論,賣掉一本,保留一本,已説明問題。有趣的是,若干年後傅申先生來訪,看到這本册頁,驚呼真跡在此,並跟我講2000年左右,日本電視台有個電視節目,請傅申先生鑒定一些書畫,其中就有京都本。當年他覺得那本册頁不真,但礙於情面,僅説六頁中有幾頁恐非真跡,慶幸自己當年言之不謬。傅申先生以此故事欣然爲我的《九段錦》作跋。
傅申先生爲《九段錦》作跋
第二個例子是我的憾事,祝允明的草書《臥病懷所知》。2007年,這件作品出現在匡時拍賣會上,我覺得很好,也有朋友推薦我買。但那時我剛剛入行,完全不懂鑒定。而我又是那種天生喜歡鑽研的人,覺得光靠耳朵聽不行,我得自己搞懂。於是我把《中國書法全集》中的祝允明卷拿出來翻,找到一件故宮博物院定爲一級品的草書名作《太湖詩卷》,以爲這就是代表作了,比較後判斷完全不是一個人的字,於是我没有參與競拍,結果這件草書卷以220萬人民幣的落槌價被梁勤峰先生買去了。拍賣過後我心裡放不下,覺得那一件明明寫得很好啊,我開始系統研究祝允明,也就在那時候讀了傅申老師一篇研究祝允明的小文章,覺得是個鑒定入門的好方法,我就按照他的方法建立可以作爲祝允明真跡的標準,並且按照年代排序,完成後把僞作標準也排出來,排完了以後,發現我原先認爲是標準件的正是贋品,而我没買的那件才是真跡。2017年,這件作品又出現在廣州華藝拍賣會上,起拍價1200萬,最後落槌價3650元,加傭金要人民幣4000多萬,我一直舉到前一口,才放棄了。又一次失之交臂。
祝允明草書《臥病懷所知》
水墨紙本 手卷
25×197cm
1524年作
圖片來源:雅昌藝術網
祝允明的作品,有遺憾,也有撿漏。這次展覽中的祝允明《述行言情詩》,2008年在上海的道明拍賣,開拍前一個小時我才到場,當時圖録上圖版非常小,很不起眼,標價10萬塊。我調出打開一看,嚇了一跳,這水平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我就決定先買回來再研究,只花了100萬。但這件東西爲什麼人家不敢認呢?因爲一個收藏章都没有,而且祝允明自己也不蓋章,光光溜溜的什麼都没有,别人不敢買。
祝允明《述行言情詩》
請橫屏觀看
祝允明《述行言情詩》
草書,砑花粉箋本,手卷,23×640cm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陳:您不僅收藏,還研究藝術史與鑒定,十幾年來發表了許多論文,比如對蔡琦、宋克、徐有貞、米萬鐘、邵珪等人的研究,祝允明更是您長年的課題,最近又在《中國書法》上發表了《祝允明與黄琳交遊考》。您如何看待收藏和研究的關係?能否分享一些您的研究心得?
林:寫文章純粹是我個人手癢,談不上研究,我跟真正的學者比起來,都不算什麼。其實我認識的很多收藏家都做研究,有的人眼光和學識各方面都很厲害,背後能發掘出很多東西,只是不一定都去寫文章。收藏跟研究是互相關聯的,研究會帶來收藏質量的提升,而收藏本身就會促進研究。比如2017年,北大文研院舉行了「書法的物質性與歷史研究」工作坊,我做了金粟山藏經紙的報告,還從香港帶去十餘件材質不同的明清書畫,供大家一邊觀摩一邊討論,效果非常好。只有把作品拿到手上玩,才有機會注意到紙張的材料、性能,印章的顏色等,而這些跟藏品相關的物質性的東西,恰恰是過去的藝術史研究所忽視的。
陳淳《千字文》(局部)
草書,金粟山藏經紙本,冊頁
14開28頁,每頁26.6 x 14.6cm
題跋2開,每開33.1 x 36.6cm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我是從錯過祝允明的草書《臥病懷所知》開始,才迷上書法研究的。爲了搞清楚,我花了比較多的精力在他身上,以嚴格的方法建立了一套祝允明書法的真跡標準和僞作標準。也許有人認爲研究藝術史,鑒定眼光没有那麼重要,但我認爲非常重要,藝術品畢竟是圖像,光靠文獻研究總是隔靴搔癢。我最新寫的《祝允明與黄琳交遊考》,是通過近墨堂近年入藏的祝允明爲黄琳所作《夢遊鶯花洞天遊記》中楷立軸(圖六),發掘出一段祝允明與大收藏家黄琳的交往故事。出生於權宦世家的黄琳,作爲明代項元汴之前負有盛名的大收藏家,祝允明對他是積極而且殷勤的,弘治十五年(1502)爲黄琳所作的小楷手卷《一江賦》與《夢遊鶯花洞天遊記》,都是寓居南京黄琳府邸時所作,兩件相差半月,堆積辭藻、極盡奉承,描述黄府的奢靡,書法也極其用心,是祝氏早年的文學與書法傑作。祝允明如此密集地爲一個人寫賦作書是極不尋常的,但數年之後,祝允明又與黄琳疏遠了,甚至在他自己的文集中,刪去黄琳的痕跡。過去這方面的材料非常少,但幸虧有《一江賦》與《夢遊鶯花洞天遊記》存世,見證了兩人的交往,我還從中考證出黄琳的出生年月,推測了祝允明跟黄琳交往時背後的意圖和動機。
圖六
祝允明《夢遊鶯花洞天記》
1502年
楷書,綾本,立軸
122 x 52.5cm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鑒定書畫就像刑事偵探,對於以收藏爲樂的我來説,古代書畫收藏的迷人之處在於得手以後的研究。大多時候,在買下一件作品之前並没有足够的時間研究清楚,有時基於直覺的判斷,先買下來再研究,甚至多年以後忽然得解,若有所悟。比如早前買下一件以爲是祝允明28歲所作的草書《赤壁賦》,十年後發現其實是成化年間的文官邵珪的書法,被人改款爲祝允明,而邵珪是一位在當時很有名氣,卻被時間湮滅了的書家,於是寫了篇論文《發現邵珪》,算是爲作品找到了真正的作者。多年前得到一册宋克《贈陸治中之杭州序》,研究發現了宋克的郡望,接著發現宋克的早年生平被高啓刻意改寫,以及背後的動機,於是有了一篇《宋克未解之謎》。研究手裡的徐有貞《水龍吟詞》立軸,卻意外發現了一件博物館裡的僞作;研究入藏的米萬鐘詩卷,卻發現了米萬鐘卒年被錯寫的緣由。藝術史留給世人待解的疑案太多,而我又很疏懶,只會對自己的藏品探究一番,因爲覺得這件東西跟我有了某種關係,接著判定作品的真僞,發掘作品背後的故事,有時無意間解決了一點藝術史上的懸疑,這正是收藏的最大樂趣。
徐有貞草書《水龍吟·游靈岩洞》立軸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陳:2016年11月,浙江大學召開「收藏與鑒定史國際會議」期間,傅申先生公開説:「我們這些年的藝術史研究都是拜拍賣會所賜。」薛龍春也指出:「一件民間收藏的信札,可能不過區區數萬元,但對於相關研究者來説,其價值也許超過博物館中國寶級的作品。」某種意義上,如果没有這二三十年的拍賣市場,就不會有這麼多私人收藏的書畫與碑帖被公開,而這些材料大大豐富了研究者的視野,尤其是明清藝術史方面。作爲收藏家,您如何看待拍賣會材料和私人收藏對於藝術史研究的價值?購藏書畫時,您如何進行鑒定,又如何看待專家的意見?有哪些經驗可以傳授給年輕的收藏家們?
林:這二十年拍賣市場爲藝術史研究也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寶礦,好比持續二十年的考古大發現,只是有人懂得尋寶,有人不懂而已。我看過薛龍春的《雅宜山色》,裡面對於王寵研究的大量重要資料來自於民間收藏與拍賣市場。當他看到我收藏的祝允明寫給王寵的長卷時遺憾地説,如果早看到這一卷,他的書將會增加一大篇幅。我花巨資得到一本王鐸寫給他的好友戴明説的信札册,共有39通信,其中相當一部分收入王鐸兒子組織所刻的擬山園帖中。對比後發現,刻帖不僅會將信札文字的位置移位,甚至會將文字整段刪掉。這本册頁對於研究王鐸的薛龍春意義重大,他合併研究了故宮收藏的另一本王鐸致戴明説信札册,寫了一篇專題研究。我發佈在博客上的一件早期敦煌寫經,引起了敦煌專家方廣錩先生的研究,台灣佛光山佛學院有位學生還以此寫了碩士論文,並且發現了與這件寫經相連的另一段現藏於日本的杏雨書屋。在我的個人經歷中,這樣的例子很多,也印證了私人收藏對於藝術史研究的價值。
王鐸致戴明説書札其一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我除了會從畫廊買當代藝術品,古代書畫基本上都從拍賣公司競拍,並不在私下買。因爲私下交易往往讓你判斷思考的時間不够,而拍賣能讓你有公開研究討論的時間。古代書畫鑒定有一個誤區,很多人都説需要「流傳有緒」,這對近現代書畫也許有用,但古代書畫不可能有完整信息。所謂的鑒定,就是在信息缺失的情況下作出的預見性判斷。有的明代真跡,五百年來一個收藏章都没有,你敢不敢斷定?我們這代人很難再産生像徐邦達這樣的通才,但在成爲專才方面更有條件。只有到了當代,有互聯網檢索,海量的高清圖像對比,物理分析技術日益普遍,世界各地的博物館越來越開放,還有方法論的成熟,筆跡學、圖像學、數據分析學、概率學、統計學,都可以爲書畫鑒定提供手段。只要遵循正確的方法,再運用邏輯思維,鑒定是可以通過學習掌握的,不是什麼神秘的能力,當然也需要一點悟性。
藝術史研究有賴於點滴問題的解決,需要切實的證據,嚴謹的邏輯,對於每一件古代文物都要心懷敬畏之心,這是首先應該要有的態度。鑒定書畫不僅需要熟悉藝術史,還需要虛心求教,學習前輩們的鑒定經驗和方法。耳鑒不如目鑒,多看博物館是最好的學習途徑之一,最好帶著研究目的去看,這樣收穫最大。我不僅看中國的博物館,也看西方的博物館,不僅看中國書畫,也看西方藝術,還有其他文明的遺跡。我覺得每個國家、每個城市的精華都在博物館,我從中獲益匪淺。
林霄先生與傅申先生看東博顏真卿展
攝於2019年
還有,你不懂鑒定没有關係,但你至少要懂得看人。能够看清楚什麼人的話可以聽,什麼人的話要有保留地聽,什麼人的話要反著聽。這需要判斷力。不管他眼力好不好,人品還是最重要的。如果要請教專家,首先必須剔除僞專家,越專的專家意見越值得聽。有的專家很有文獻能力,但没有邏輯能力。有的專家很清高,一步不走進拍賣預展廳,他或許能寫考證文章,但對實物往往缺乏基本的判斷能力。有的專家把你手上的東西一一否定,其實是先把你搞得失去判斷力,暗示你只要聽他的,如果掉到這樣的坑里就危險了。真正的專家,其實請教一兩個就够了,大多數情況會得出一致的意見,並且能道出所以然來。
若要成爲一位古代書畫的收藏家,除了要有識人斷事的判斷力,還要有一顆堅强的心。再有悟性的人都有可能買錯東西,但不要因此失去信心,只要買到足够多的真跡,所犯的錯誤就可以忽略不計。拍場其實是最好的學習場所,等你買的東西足够多了,眼力也會提高。有很多專家在教書和寫論文之餘,其他事情不聞不問,就做史料性的研究,從文獻到文獻,甚至很多博物館的研究員也這樣。但鑒定是靠練出來的,學者中能搞好鑒定的其實不多,現在這個時代,藏家反而能够扮演一定的鑒定角色,歷史上也是,鑒定多半靠藏家。
陳:古代藝術經典是社會共同的財富,有人認爲只有捐贈給公共機構才是藝術品最好的去處。2015年,劉益謙先生的上海龍美術館舉辦「盛清的世界——康雍乾宮廷藝術大展」,展品全部來自民間收藏;2019年,林瀚先生的木木美術館和英國泰特美術館合作,舉辦了大衛?霍尼克的特展。這展示了私人美術館和民間收藏的力量,您也都借出了近墨堂歷時十年、從拍賣市場上拍得散落世界各處的數段珍貴殘卷《康熙南巡圖(第六卷)》。私人收藏機構往往比公立博物館更具有靈活性和開放性,您如何平衡私人收藏和公衆分享的關係?您對乾隆皇帝的評價如何?
林:捐贈公立機構一定是正確的做法之一,但不是絶對的,如果你的捐贈進了公共機構,又不能真正給社會共享,就像現在大部分博物館藏品世人根本不能一見,還不如不要捐贈。最極端的例子是乾隆皇帝,他將幾乎所有的古代經典搜刮入宮,但目的只是供他一個人玩,乾隆十八年(1753),《石渠寶笈初編》完成之後的第八年,英國的王室已經將一部分王室收藏與某公爵的捐獻品對公衆開放,也就是今天的大英博物館。乾隆在思維上落後英國人幾百年,如果不是推翻清朝,這些東西還是屬於皇家的,他們根本没有公衆分享的概念。乾隆皇帝打破了藝術史標本在民間的自然分布,民間看不到經典和傳統,直接的後果是造成了書畫藝術的迅速世俗化和衰敗,品味往民俗方面去了。你看清中期的書畫真是不能看,創造性没有,古典的高度也没有,那個時代很悲哀。加上文字獄和編書毀書,乾隆對中國文化的傷害太大了。
之前,我總感嘆中國書畫自古就是真跡與贋品的無間道,鑒定一件作品,就像破一陳年舊案,極爲費神,然而卻忘記了一個根本問題:書畫在百年前没有照相,没有圖像出版物,除了藏家交流、師徒授受以外,如何傳承?如何吸取?歷代書畫家們總是以「直追宋元,遠慕晉唐」爲標榜,然而宋元和晉唐如此稀有,古人一生哪得一見真跡?晉唐書法或許靠的是一再翻刻的閣帖,雖已走形,尚能彷彿,但宋元繪畫只有大量的轉移模寫,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所以在古代,贋品一直是有市場的,不僅滿足好古逐利之心,更多的承載了傳承技藝、傳遞標本的功能,可謂古代贋品的積極意義。
展览中的康熙南巡图第六卷
書畫若留民間,才是藝術之福。書畫與油畫不同,是近觀的藝術,非上手把玩,不足以接靈氣。明代、清初民間收藏鑒藏活躍,很多大藝術家同時都是收藏家,文人藝術家之間交流頻繁,造就了藝術的繁榮。董其昌到韓世能家裡看到大量宋元繪畫,在項元汴家看到的更多,提供了美術史的全景視角,形成了他的藝術思考與實踐,接著王時敏在董其昌家裡看藏畫,王翚又在王時敏家裡看藏畫,如此相傳,大師輩出。今天的民間收藏興盛,對於藝術的復興繁榮是有積極意義的,也對公立博物館的職能提出了更多的質問,如何才能做到保護而且更開放?如何爲可靠的私人藏品提供展示空間?這也許不僅僅是拷問收藏家應該捐贈還是不捐的問題。對此,本次展覽的學術顧問白謙慎教授在圖録的序言《公立博物館與私人收藏》中,有進一步的闡發。對我來説,作爲私人藏家,我願意更開放一點,我覺得這雖然是個人的財産,但也屬於天下公器,應該讓它有最大的利用價值,讓社會上更多的人去欣賞,去應用,去研究。近墨堂的收藏,若有人想要研究,我們就免費提供圖版,這些書畫是古代的文化資源,是屬於全民的。公開收藏有助於整體學術研究的提升,隨著國際博物館界的日益開放,大家的認知也會愈來愈成熟。
陳:2019年9月8日,在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的開館儀式上,作爲捐贈人代表,您給大家講了您讀書時在校運動會期間,私自跑到上海美術館看法國盧浮宮油畫藝術大展,結果被點名受了處分的軼事。現在,浙大有了自己的教學博物館,而且强調利用展覽培養專業研究生,推進本科生通識教育。時隔四十年,對於自己的藏品在母校被展示,用於教學和研究,您有何感受?學術展覽如何走近大衆也是問題,如何讓更多觀衆從「三吳墨妙」中獲益?如何在學術與普及中保持一種平衡,您有無這方面的考慮與建議?
林:是的,那是1982年,當時浙大還是一個純理工科的大學,上海美術館的展覽是全國第一次引進盧浮宮的油畫展。我趁全校運動會期間跑去上海看盧浮宮真跡,被老師發現,系領導出於愛護,叫我寫個檢討,本想放我一馬。結果我不知好歹,竟然在檢討書里寫:跑了這一趟,看了這個如何了得的展覽,原作如何精彩,與畫册不一樣,與看運動會相比如何值得,並且希望得到一次該得的處分,以加深記憶,對人生有益。結果系領導不得不給了我處分,畢業時還爲此差點拿不到學位。回顧當年,我覺得有愧於學校,因爲學校對我是寬容的,而我卻没有好好學習。路甬祥先生當時給我們上專業課,我卻嫌老師的寧波口音太重,聽過一堂課就逃課,真是太不懂得珍惜了。
林霄先生在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的開館儀式上講話
四十年後,我的收藏能在母校得以展出,我覺得非常有意義,也非常榮幸。國内的公立博物館對私人收藏的態度整體不太開放,這樣的展覽是很重要的補充。藏品是屬於個人的,但放在展覽里,就成爲一個公共事件,一個開放的空間,一次與觀衆的對話。看原作跟複製品、印刷品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這種震撼絶對是圖録里感受不到的。如果今天我還是那個學生,我能够走幾步就在學校的博物館裡看到藝術品原作,能够跑去藝術史系旁聽教授們的講課,那有多幸福啊!
「三吳墨妙」展覽現場
將藝術史作爲通識教育的課程内容,推廣實物教學,我覺得對整個浙大,特别對理工科的學生很有必要。我希望他們打開眼界,不只局限在理工科的思維里,而是更開放一點,原來人還可以這麼活,還有這麼多人玩這樣的東西,還有書法這麼精妙的藝術,這是中國文化獨有的,别的文化里没有的,這會激起他的民族自豪感。在公衆的導覽方面,我希望多講作品背後的故事,藝術家的生平,讓觀衆和師生從中得到豐富的信息,體會到觀展的樂趣。你如果瞭解王寵的生平,再去看他的書法,理解會大不一樣。薛龍春不僅寫了學術論文,還考慮到了大衆的需求,他爲重點展品撰寫了30個小故事,一共三萬字,有些涉及一件展品,有些涉及多件展品的勾連,很適合社教推廣。
王寵 《袁子尚之、文子壽承、毛子九疇過飲作》
行草,灑金箋本,立軸
24.6×54cm
1532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這些年,我和太太在世界各地周遊,跑了八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幾乎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去參觀博物館,其中有些世界一流大學的博物館,藏品之豐富以及藏品之水準,令人嘆爲觀止,但那是人家用上百年的時間,由歷屆傑出的校友們一點一滴捐贈積累起來的。如今的浙大已經是一個文理工農醫門類齊全的綜合性大學,甚至有了考古與文博系、藝術史系、美術系、設計藝術系,還有了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藝博館是個一流的建築和設計,如果再加上一個先進的博物館理念和運行機制,就會逐漸建立起豐富的藏品系列,未來有希望成爲學校軟實力的象徵。浙大是一個百年大學,是一個培養了無數文化和科技精英的大學。博物館是校友們奉獻情懷的一個場所,需要人們的遠見、開明和慷慨,作爲無數校友中的一員,我願爲學校發展貢獻綿薄的心力。
陳:您創立的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多次贊助學術著作和學術會議,捐贈藝術品,資助出版,不遺餘力地推動書法研究,爲學界提供了許多便利。當初設立基金會的意圖是什麼,目前的運作如何,今後有什麼打算?
林:2013年,我和夫人陳欽在香港註册成立了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宗旨是鼓勵和推動中國書法史及相關方面的學術研究。目前全部資金來自於我和夫人的個人捐贈,没有籌集社會資金。資助項目都由理事會批准,審核程序很嚴格,主要内容包括:獨家贊助《書法研究》雜誌的復刊;資助學術研討會;資助學者研究項目;資助學術出版;補助研究生生活。因爲精力、財力有限,僅此而已。其中「中國書法史研究年度資助」每年10月開放申請,每次都有年輕學者來申請,有不少我們資助的研究專著出版了,也有我們資助的博士畢業了。我們知道白謙慎研究傅山用了很多年,研究吳大澂又用了十多年,薛龍春研究王寵用了八年,研究王鐸又用了十七年。我相信鑒定傅山、吳大澂、王寵、王鐸,没有人超過他們的眼力。目前很需要書法的個案研究,這還需要很多人去推動,我希望更多的學者像他們那樣去研究古代藝術家,建立新的鑒定標準,出版新的研究專著,這也是基金會資助的方向。
基金會也捐贈藝術品,比如顏真卿《修梁湖州太守柳惲西亭記》(圖七)。2014年9月,當時還在波士頓大學任教的白老師從美國打電話給我,他説你的母校在籌建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能否將這件顏碑捐給浙大?這個碑歷代都没有拓片存世,文字僅存於他的文集,這就相當於新發現了一件顏真卿的書法作品。我想浙大是我的母校,符合我們慈善基金會的宗旨,又出自我敬重的白教授的建議,同時得到了我夫人的全力支持,於是我聯絡了繆哲教授,簽了無償捐贈協議。過了五年,到2019年博物館開館時,才對外公佈,將它安放在了一號展廳永久展出(圖八、圖九)。除了顏碑,基金會也捐贈善本書,比如大谷光瑞《新西域記》最早的版本,那套書至今也没有翻譯過,現藏於浙大的方聞圖書館。
圖七
顏真卿《修梁湖州太守柳惲西亭記》拓片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
圖八
顏真卿《修梁湖州太守柳惲西亭記》原碑
唐大歷十二年(777)
左側殘高112cm,右側殘高133cm,寬約95.5cm,厚約40cm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藏
林霄、陳欽夫婦及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捐贈
圖九
(左)張子寧博士、白謙慎教授、林霄先生、丁小明教授、薛龍春教授與顏碑合影
2019年9月攝於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一號展廳
基金會特别重視出版,《近墨堂法書叢刊》是長期出版項目,其特色在於集書法學習、鑒賞、品藏於一身,每件作品都以最接近真實的尺寸和墨色呈現,配以詳細釋文和專家解讀,目前已經出版了第一、二輯和特輯《何紹基日記》,接著馬上要出另一期特輯《王鐸致戴明説書札册》,還會一直編輯下去。中國書畫的最大魅力在於流傳的經歷,以及在流傳中不斷被賦予新的文化内涵,一旦進入官方收藏,往往意味著故事的終結,因此私人收藏更應該成爲公衆的文化資訊。我知道民間有非常好的收藏值得公開,我想先通過出版自己的收藏來帶動其他人的出版意願,將收藏同社會分享才是最有意義的,也能幫助學者找到新的研究材料。此外,我們也跟别的一些機構合作,推出新的模式。今年5月下旬,近墨堂和嘉德合作,在2021年嘉德春拍「筆墨文章——信札寫本專場」推出了近墨堂當代學人書法慈善拍賣專題,匯集了22位當今藝術史界、史學界、文獻學界的學人書法愛好者的作品,同時在上海寶龍美術館舉辦「近墨清歡——近墨堂當代學人書法邀請展」,所有拍品均以無底價起拍,所得款項都用於「當代學人書法計劃」的後續工作及其相關學術研究活動。
2021年嘉德春拍「筆墨文章——信札寫本專場」推出近墨堂當代學人書法慈善拍賣專題
「近墨清歡——近墨堂當代學人書法邀請展」
《近墨堂法書叢刊》
我們知道,藝術的復興總是伴隨著古代藝術的再發現,就像四百多年前發生在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對世界産生的影響。中國是一個文化歷史最悠久的國度,中國將來會不會成爲世界文化中心?我們將如何用中國文化引領世界文化?或早或晚,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臨的問題。我和夫人力量有限,盡己所能而已,也希望能够拋磚引玉,影響更多的年輕人,一起加入到復興中華文化的事業中來。我希望這對於我的後半生是一種更有意義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