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槐  树

　　　　　　　　　　　　　　　　　　　　行觉

　　
    母亲说，院子太空了，于是就移来一株小槐树植在院心。水肥施得勤，没多少年光景，树便高出房檐齐了屋脊，圆蓬蓬的树冠遮出了半座房子的荫凉。初春时候采了嫩叶下锅，锅盖未揭就满厨房清香溢漫，槐叶小米汤熬得浸出了油汁，吃了能败火明目；酷暑燠热天，树荫里放定了小桌小凳，不用摇开芭蕉，就习习遍体清凉；槐树扬花时，清香能随风漫出老远的一道街，沁润百家；枝叶繁茂时节，小鸟结巢其间，晨星寥寥时就亮亮地啼，枕上朦胧听来，声如垂珠，灵透梦境。邻家满院奇花异木，可偏馋我家的槐树，常端着饭碗过来挤占荫凉，共我们消受。
　　母亲常向人夸口：想不到呢，这树有多风光!
　　但有一年闹虫灾，又细又小的绿虫们一下子成了精，路旁堰边，或桑或榆，叶全被噬得只剩下几丝老叶筋脉。我家的槐树也难逃此劫。只几天，绿虫从天而降，密密匝匝蠕动一树，被挤落的虫还悠着长长的吊丝在空中翩跹作舞，老叶的厚绿被食掉了绿肉而成了透明的虚影儿，嫩叶则仅留下米粒大小的叶柄，如浓云垂覆的树冠被削简成伞骨一样的枝枝丫丫赤条条在空间作了凝固。看树叶光了，绿虫们都一耸一跃地缘树干转移走了，树下，绿阴阴一层虫屎。
　　母亲目光直直地说，刨掉它吧，它怕是活不成了。
　　我们都挺痛惜。正是生长的季节，劫难来了，一夜间毁掉了它的全部生机，上虽有阳光普照，可它却失去了拥抱阳光的手臂，枝桠纵有千千万万，又怎禁得住烈日的炙烤热风的熏?尽管劫难来时它从容的近乎无知，劫难过后又坦然得仿佛无识，但被毁掉的结局却是终难脱的定数了，我们都这样想。
　　一连许多日子，它都是这样木然立在那儿。鸟儿带着毛羽新丰的雏鸟留下空巢迁徒去了。起初，我们每日里还都要念叨几遍这棵槐树呵这棵槐树，追念它的好处，赞叹它的风光，疼它惜它叹它哀它，但渐渐地，我们都不再挂系它了，觉得生活中什么也不曾少，就象不栽这棵树之前一样，风来了雨落了日出了星现了，只见这些，也只想这些。
　　又过了很有些日子了。有一天，突然听母亲在院子里自言自语什么，我们都跑了出来，见母亲仰面看着这棵早已形同虚设的槐树，说，它真耐呢!看时，它竟泛绿了我们的泪也竟泛落了!树冠上又染上了新绿，但只是一团淡淡的绿影儿，影影绰绰里晃出些许的浮绿，这绿淡得只剩下一个绿意，只是一个视觉上的感觉，定睛看时空无一色，无意瞥它时却在眼梢透出虚虚的绿影儿。过了几天，透明的叶子努力地挤出了半张新黄，又过了几天，新绿浓成了翠绿，翠绿里亮出了黄黄的嫩光，再几日，树下竟被阳光拖出了重重的浓荫来。
　　活过来了，这棵树!，我们也象大病新愈了一样，轻轻松松新新鲜鲜，又搬出了小桌小凳，在如云的浓荫下，惊叹着这树的神奇；鸟儿也拖儿带女飞来了，五更天，依旧亮亮唾珠在树蓬间；邻家也一到饭时就端着碗串悠过来占荫守凉。大家起初是聊树，后来是聊这鸟，再后来，是只知有其荫而不知有其树了。
　　但有一天，我却发现，这棵槐树依旧那样的从从容容，这份从容，与它在被千百条虫精们咬噬时在光秃秃兀立时的，竟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