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开学第一天

康玉琨

1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听到窗外鸟儿的鸣叫声，我就醒来了，然后在旅社的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父亲见状就说：“那就干脆起床吧。”原来父亲也醒着。

这是我上省城读师大开学报到的日子，时间是1980年10月9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上省城的班车只有上午7点半这一趟，我们昨天就坐了3个多小时的拖拉机到了县城，而开拖拉机的表哥当天就回去了。

这个旅社是林业局开办的，地点就在林业局内，位置极佳，距离车站只有几百米。一个房间3张床，每人每床一个晚上0.5元。不过，据说必须出具《录取通知书》或者学生证才能入住，反正我们办理入住手续时是提供了《录取通知书》，经办的人还连说：“当老师好，当老师好。”

我和父亲还没7点就到了汽车站。这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车站不大，但人还真多，声音嘈杂，我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好在大喇叭的声音具有压倒性优势，它不停地播放着班次、车号等信息。我们就坐在长条椅子上耐心等待着，看着男男女女的乘客提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地进站出站，登上停在车站后面开阔场地上的班车驶向远方。

我们这一趟班车终于启动，鸣着喇叭，缓缓驶离车站。我有些兴奋，也有些不舍，当我把头伸出车窗，再次挥手向父亲告别的时候，竟然有些心酸，眼睛有些模糊。一直到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我才转过身，坐在座位上，看着路旁的风景。

2

班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着前行，有的路段弯多路窄，路旁就是悬崖，司机开得小心翼翼，我们也跟着提心吊胆。有一次两车相遇，路面顶多也就两车道，我们这一辆车正好在公路外侧，车轮压到了一个碗口大的石头，石头掉到深不见底的山沟，好久才发出沉闷的响声。窗口旁的一位中年女乘客看到了这一幕，不禁惊呼：“天啊，可别掉下去！”女售票员则回了一句：“乌鸦嘴。”一副司空见惯、镇定自若的样子。

中午时分，班车停在了一座单层的独立建筑前面，旁边是种着地瓜的农田，并无别的建筑物。女售票员朝大家喊道：“吃午饭啦，快点，时间半个小时。”乘客们闻言纷纷下车，朝饭馆蜂拥而去。我还没看清饭馆的招牌，便随着人流进了饭馆。饭馆规模不大，里面已有不少顾客，又一下子挤进几十个人，就显得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我排在一个稍短的队伍后面，一步步往前挪动着位置。

轮到我站在窗口前的时候，戴着白帽子的师傅照例问：“吃什么？”我看里面饭菜的品种好像不少，匆忙间竟不知道吃什么、怎么点，就照着前面那位的说法：“米粉一碗。”师傅很快端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说：“一块钱。”我付完钱，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犹如完成重要任务一般。

其实这是一碗米粉汤，加了几根青菜和几粒海蛎干而已。而米粉的形状匀细如丝，则是我见所未见。感觉味道还不错，就是量少了点。

三下五除二吃完午饭，又回到车上，任凭班车朝前开去。这时，许多乘客趴在前面的靠背上打盹，我却睡意全无，颇有兴致地看着两旁的风景，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3

下午3点多，我们到达省城汽车站。这个车站比县城的大多了，我甚至有些心慌，担心迷失了方向。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很快发现师大新生接待站的牌子，我扛着木箱，提着行李，快步向那儿走去。大概是凑齐了一车的人数吧，我们在接站师兄师姐的指引下，登上客车，向师大进发。

客车停在一幢4层的楼房前面，我肩扛手提行李来到一楼大厅，稍微休息一下。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刚应答一声，就有一个壮实的男生站在我的面前，个子比我还高，在1.75米以上。他自我介绍说名叫王然，是中文系79级的学兄，也是早我一届的高中校友。我问他：“我们没见过面，你怎么认得我？”他指着我的箱子上写着名字的纸条说：“那不写着了吗？”又拍着我的肩膀说：“高中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的名字。”

王然边说边扛起我的箱子，我赶忙提着行李跟在他的后面。他告诉我停车的这座楼是政教系的学生宿舍，中文系和数学系的学生宿舍正在筹建之中，目前我们班的男生暂时住在物理系的学生宿舍，我的宿舍是106。

很快我们就到了106，王然把我的箱子放到进门右侧放箱子的水泥板的第二格，正好与我的高度一致。我找到左侧第2张床的下床，放下旅行袋等行李，那儿的床沿贴着写有我的名字的纸条。王然看了看说：“你先整理一下，一会儿我来带你去吃饭。”说完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看了一下，这个宿舍摆放了4张的双层木床，跟我们中学的类似。但面积会更大些，中间放了4张两个抽屉的桌子，还有8个凳子，这意味着我可以拥有其中一个抽屉和一个凳子。看来，我们这个宿舍是住8个人了。

现在宿舍里只有4个人，其中两个在那儿窃窃私语，好像他乡遇故知，话说个不停。另一个静静地斜靠在床上，好像在想他的心事，对我的进出视而不见。我感觉他像我一样孤单，只是他更显得深沉。这人是个大块头，身高差不多有1.8米，穿着朴素，黑色粗布上衣，深蓝色直筒裤子，一头长发听话地在头上趴着，分向额头两边。皮肤黝黑，是长期在太阳底下劳作的那种黑。年龄显然比我大，应该在三十岁以上。据说，师大77级，出现过父子成为上下床同学的现象，该不会到了我们80级，还有这种事吧？

我对面前的同学充满好奇，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多次端详起他来。他可能是感觉到了，也没有不满的表示，反而冲我笑了笑，但就是不说话。我忍不住问：“你是这个宿舍的吗？叫什么名字呢？”说完就觉得前一个问法有些唐突了。不过，那同学并不计较，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这个宿舍的了，我叫李耕。”

4

我们正聊着，王然来喊我去吃晚饭。我走出宿舍的时候，李耕跟了出来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王然爽快地说：“好，我带你们去中文系食堂吃晚饭。”

走了将近一公里中文系食堂就到了。这个食堂比我们中学的大上好几倍，而且对面连着政教系食堂。这个时候可能早了点，人并不多。王然让我们俩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买饭菜。”一会儿，他同时端来了3碗面汤，接着又端来3碟喷香的红色的肉，手肘处还夹着一个碟子，上面是三个白色的大馒头。

“亲兄弟明算账，我必须先付钱再吃饭。”李耕说着掏出了一张5元的纸币递给王然。王然微笑说：“你们的饭菜票估计要到明天才会发，这一餐就算学兄请学弟吧！”说着用力把李耕拿钱的手推了回去。

在我们村里，难得一见的是馒头，闻着那味儿就想吃，我拿起一个就啃了一大口。没想到的是，这馒头居然不是甜的，而是淡的。因此就停止了咀嚼，露出一脸惊讶状。紧接着，李耕出现了跟我一样的表情。王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就做了个鬼脸，然后指着红色的肉说：“这荔枝肉很甜，赶快吃一块。”

吃完饭，往回走，快到我们宿舍的时候，王然说他还有事，指着远处的一幢5层楼说：“有空到209去找我。”说完就快速离去。

我低头走了几步，抬头对李耕说：“我真佩服你，遇事不动声色，不慌不忙的。我就做不到。”“哪里是什么‘不动声色’，上大学前，我在农村当了4年的生产队长，接触的都是本村的农民。肚子饿了吃饭自己盛，无需考虑待人接物的什么礼仪。”李耕急忙辩解说，“现在感觉就像林黛玉进贾府，深怕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被人耻笑了去。刚才的什么‘荔枝肉’我连听说都没有，更别说吃了。”

我和李耕正说着话，我们106宿舍门口的一个戴眼镜、穿喇叭裤的小伙大声说：“你还没回去呀？”我正感到莫名其妙，李耕似乎明白什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是说我吗？我要回到哪里去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啊！”那小伙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是我们的同学，不是送孩子来上学的。我叫范忠，认识一下。”说着，范忠向我们伸出了双手。

“哈哈哈！”伴着爽朗的笑声，我们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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