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手记

莲叶

 

祝福铁溪

 

一只水鸟在晨光中

泛着光彩

一句铁溪的诗

在你的脚下欢快地流淌

这轻盈的一丝一缕

像一首圣歌，带着不息的风

与我拥抱、寒暄

 

我到现在还记得一大蓬一年蓬开在铁溪旁

——我无数次注目那蓬花

我偶尔笑一笑，偶尔掐两枝

我看见自己倒映在铁溪的影子

 

那一刻魂魄依偎着清澈

溪水追随丰饶的蓝

而你，爱着鸟的鸣叫

与无所求的赞美

 

我已经走了。我来过

 

该如何向你描述那峡谷

该如何向你描述那清凉

我已经走了

穿过那片浓密的水竹林

 

假若你在此驻足

请爱那宝蓝色的溪水吧

那里，我曾不断地回望

请想起灰蒙蒙的雨雾吧

 

它们缓缓飘飞

安静地等待那一片片叶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清新的绿

装得下峡谷幽静的风

 

我已经走了。我来过

而昨日的尘埃住在那片光里

重复展开的美

 

在云台山

 

秋天尚未到来

道庵井、盘藤道、野牛洞

还有着四月样的绿

电话里我对你说我站在山谷间

看蝴蝶沿着花香曼舞

你说：嗯。

为什么要舞蹈？

当我们沉默的时候

远处的山峦

有琥珀色的余晖和另一个我

你想起了我的白裙子了吧

那天，你握着我的手

多么满足

那天，我们看一只水鸟追逐另一只水鸟

春天的气息甜甜地扑过来——

这多少让人有些害怕

此刻，我望着天空

只觉云台山像你一样把我拥抱

 

等星星一颗一颗地出来

 

我不能比苗寨女子上的银凤雀更幸福

在这里，我甚至不能留下什么

绣花鞋。鸟鸣。细褶裙。人语。花腰带。花开

这些，与本质、与长青的叶相对

必须承认，我爱这历史悠久的蚩尤部落

山间微风

光遍布四处

姑娘的歌声飞落在蝴蝶的翅膀上

拐了弯儿。又拐了弯儿

荣枯。沉默。深陷。黄昏很美

千户苗寨沿着吊脚楼

缓慢地等星星一颗一颗地出来

不管我是否悲伤

也不管

我是否正脚穿翘尖的绣花鞋

逗留于那片好看的茶籽树

 

远古的寂静

 

肇兴侗寨的仁团鼓楼是寨子中最矮的鼓楼

像我

鼓楼旁的风雨桥

暗含着人世许多的沧桑

这不得不让我感到伤感

它们仍有伟大的美

它们裹挟着远古的寂静

穿过风雨桥走到对面的小山坡

它也有甜

像你

像你替我爱过的小溪

汇成一条小河

穿寨而过

 

青龙洞

 

悬崖、古木、藤萝、岩畔、溶洞

溪水悠悠

山峦与无限的葱茏，从明中叶醒来

透过树木、窗棂

晨光与恬静幽邃的寺院禅台

融为一体

 

这鸟鸣、天空及对青龙洞的着迷

在早晨清凉的禅意里

像白云轻浮于蓝天

像光影丰富得令人惊讶

 

你说，所有的光

离蓝天那么近，离我们这么近

而神

一次次穿过红墙青瓦

没有半点声息

 

第一次，我来此投宿

我为这自然的美好激动莫名

我捂住胸口

我十指漏出的光，正颤抖着回应

 

灰喜鹊从我头顶掠过

 

我爱这一层层的云雾

从山谷里的河边缓缓升起

我爱这梯田闪现出的银白色的光芒

此刻，我和苗乡的吊脚楼平行

 

祝福吧

祝福这深爱的大地

祝福风拂过的梯田，仿佛舒缓的琴音

祝福这靠天吃饭的口

获得生命的河流和适合灵魂的净土

 

……我的脚尖着地

碰见五月的花瓣与阳光下的树影

哦，灰喜鹊从我的头顶掠过

它衔着新鲜的露水和一支家眷

在光明中，偏爱光明

 

过花街

 

鹅卵石。古榕树

花街的尽头

我看到中国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绝对是这个夏天最大的惊喜

他只用他的眼睛亲吻

她只用她的眼睛依偎

当他们相恋时

我们爱江水，爱古榕

爱江荫塘寨到章鲁寨约一千米的河岸

我凝视着江水

它们只默默地把绿抱入自己的怀里

不看你

也不看男人们挑着稻谷从木板桥上走过

 

注：花街的尽头是一座雕塑，由一男一女组成，男的叫珠郎，女的叫娘美。20世纪50年代中国曾拍过一部电影叫《秦娘美》，据说是一个中国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而这里就是秦娘美的故乡。

 

我想和你一起共度时光

 

我想和你一起共度时光

在镇远古镇

共享轻简的时光、新鲜的绿荫

哦，此刻

自舞阳河那边传来的歌声

像飞鸟轻轻滑过

整个黄昏

我在唯一的窗户张望

盛夏的雨水一阵一阵的

雨。大雨。小雨

我远眺雨中的小镇

和薄雾中的峰峦重叠

而窗口小朵的茉莉

这潜伏在身体里的白云

不必近，也不必远

你要相信

这停泊在缝隙里的寂静

是流水，也是神祗

 

像这样……

 

像这样把悬崖比作深沉的苦难

像这样慢慢地体会

像这样把陡壁比作坚定的足音

像这样细细地听

像这样，我扶着你

在蓝色的天幕下

说风里的植物香

说有一年雪太重，树木被压断

说古老的民族

在这片土地上，极其茂盛

 

……像莲花般的少年

说白雪覆满大地

我们在笑。在跳。在闹

而不说

青龙洞的悬崖陡壁

与古木、枯藤相互映衬

也洁白得很

 

我说不出爱

 

我就要走了

我坐火车、巴士

经过无数的风景，闭着眼睛，想你

睡在一棵大树下

胸前的光影一会儿明

一会儿暗

更多的光在慢慢地走

 

我在哪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说话

我仍在你身边

看着快速倒退的山野

像昨日悠长的梦境

新鲜、真挚，仿佛刚从你那里醒来

我说不出爱

 

晚风吹过面颊

 

晚风吹过面颊

那些飞鸟径直掠过空谷

叫声如星星点缀

更远处

府城屹立在石屏山的绝顶处

选择着距离，选择着角度

与天地相接

我能感觉到

它们之间的某种神秘

与我遥遥相对

已经很久了

那府城

那残破的遗址上的面目不清之物

把我完全空掉

并再一次幸存下去

 

夜宿镇远古镇

 

我又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我又看见那颗离月亮很近的星星

穿过露水

一闪一闪地发光

 

我确定，天空还藏着自由的向往

吹口哨的少年

和大片古民居的院落

 

现在，悠长的钟声

落在流水之上

是人间配不上的空旷与辽远

 

而小小的黑暗里

浮现在两朵云之间的月亮

正缓缓地移动

 

 “睡吧。”我自语

——多好呀！现在，夜静得

只剩下婆娑的树影

成为花朵

“与我挤在狭小的梦中”

 

我说的是真的

 

阳光落在残破的府城

像一种安静而悲悯的呼吸

 

我慢慢地走

想象石屏山只存在于昨日

和昨日的回声里

 

我说的是真的

你看：古道旁，车前子开白花

这熟悉又陌生的植物

爱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爱天气晴好

扑面而来的风和舞阳河畔突起的巨石

在寂寥中，“一定具有招魂的禀赋”

 

七月盛夏，深夜醒来

想起府城角落里站着的妇人

在暗影里

轻声对一株野草说“你好啊！”

 

天后宫独坐

 

一只灰雀在夕光里反复跳跃

我凝神

却看见黑蝙蝠扑翅

在寻找自己的家

 

抬头望去，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吊脚楼里的神灵

静笃地靠近自己的黑暗

他离海那么远

他呼吸的幽寂的气息

配得上这完美的疏离

 

这建筑安安静静

坐在它旁边

我闭起眼

试着悄悄叫了一声自己

 

绿意中的梵净山

 

清风拂面，风掀起裙摆

梵净山，像刚长出来的样子

在绿里静静呼吸

 

但我不知道写什么

我只知道我愿意

触及那些明暗交替中的流淌

我愿意

深入一座山的内里

听它迷茫而古老的回声

 

一切慢下来了

从一丛绿到另一丛绿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我们到来，离开

我没有注意

梵净山目送着我

又遗忘着我

 

“我想和你谈谈，关于安静……”

我踏上归途

看雨水，渐渐模糊梵净山

 

遇见

 

在岜沙苗寨，那树

那一身土法染制的青布衣

那留着发髻的男子

他满脸皱纹，怡然自乐

 

那古老院落的檐角上

蜘蛛在快乐地结网

它是怎么拥有的

这神秘的天赋

 

夕光从树影里漏下来

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

他看起来

更接近来自石器时代的旧人

 

我反复打量

他确实是旧的

皮肤是旧的

目光、身影都是旧的

 

在这凉风吹拂的黄昏

他一定也看着我这个短暂的造访者

离暮色又近了一些

 

凯里郎德上寨的傍晚

 

凯里郎德上寨的老者

（我猜不出来他的年纪）

他告诉我

这个寨子最好的地方还没有开发

全村老少都会表演歌舞

 

嗯，此刻，雨顺着木吊脚楼滴下

打湿了山墙和暗淡又脆弱的薄暮

这简单的事实里的诗

在风中，在雨中

抖落一些叶子，将岁月低至尘埃

 

当我起身离去

这送别的老者

侧身，合十

他说我明朗的笑容里居住着

另一个世界

 

晚安，舞阳河

 

和舞阳河的夜一样

我把自己深深埋在静寂里

我感觉到身体

在慢慢变轻

窗外是雨声，那湿润，那滴答

那触手可及的凉在指尖跳跃

雨水落在窗台上

我看着

安静。此刻

我聆听着

舞阳河有一种意外的怜悯

从黑暗中席卷而来

而我抱紧自己

深藏这世间全部的爱

 

祈祷

 

这一次，我把心留在了铁溪，让它

在山水间沦陷

我静静地站在溪水旁

我闭上眼

尽量安静、倾听

这是万物的沉陷

这世界

仍然有美好的事物跳跃着

你看，那细密的涟漪正一圈圈漾开

我的旁边

树冠漏下的光影斑驳

一只水鸟在铁溪上方掠过

消失在黄昏的尽头

一点点成为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