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直接把它们从昨天吹了过来

 

雨一直在下

这滴滴答答的雨声

向外推送的部分

像过去的某个片段，一记起

就是鲜活的

 

整个下午，我在雨声里读《瓦尔登湖》

父亲穿着厚厚的棉衣在烤火

他已经睡着了，均匀的鼾声

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雨天呀

他的裤脚已卷到小腿上

他的头发已经打湿了

滴着的水，是明亮的

 

现在，我打开窗子

看见雨一点一点落下

像是风

直接把它们从昨天吹了过来

 

平静的夜

 

空中下着粉末儿细雨

一月末了

赶着回家的那个人

熟睡了一宿

 

夜里，听见雨打在遮雨棚上，滴滴答答

我喜欢静静的，一点一点的声音

仿佛这样，夜才能

与我一起

听到孩子轻微的鼾声

 

我只是安宁地坐着

 

还有几天就立春了

再远一点，雨水是不是可以停下来

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再远一点，惊蛰是不是含着幽远之声

让我感到另一种亲近

而泥土之下

春分早就准备好了白的、蓝的小花花

它们结伴而来

从菜园子到水田埂

我经过它们，给自己摘了一朵

 

再临一遍《快雪时晴帖》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我是写不出羲之那样的字的

 

我只是安宁地坐着，就已经很好

 

在小桥村

 

我清洗过的衣物在滴水

滴滴答答的声音

仿佛来自暗处的风

 

妈妈门前，公鸡踱步

它可以停下来

任嘹亮的声音穿过屋顶、水杉

和无尽的四野

 

此刻，我坐在这里

敲字、听曲

我说不出这欢喜是来自

 

橘树的绿叶、还是菜苔的花香、还是别的什么

 

午后。记

 

门，对着窗。椅子。听诊器。

白大褂

还有墙壁上无限无垠的

白

比夜的黑更广阔更无边

 

我掸了掸手中的片子，尽量保持安静

疼痛不可诉说

从近处注视医生的眼睛

他卓然的

淡漠

迟缓静默的口

 

多数时候所围绕的秘密中心

如同白色火焰

炙烤我

但我仍满怀

期待，努力倾听

 

夜色不安

 

夜色不安。或许

现在我能把听过的风声一一回想起来

 

住宿的屋子很小

躺下前，翻看西娃的《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

 

“我随你而去，随爱的声响而去”

仅仅一小会

 

从这扇门萌生的轻微的摆动

就抑制住了卡在喉咙里的声音

 

小桥村

 

是的，我长久居住于此，且还将继续下去

 

那些野菊花已经萎了，风

对它怜惜有加

 

在这广阔的人世间

我没有什么话想说

我只愿不为人知地活着

 

你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清，越来越淡

现在我如一棵草，暗藏自己

 

草地上，低头觅食的鸽子

它们刚从远处飞来

 

它们也可以往东到德义垱，往南至观音寺

 

我是玫瑰上的露珠

一些露珠在坠落。更多的露珠
顺着玫瑰的花瓣
把声音涂上白色，穿过她的身体

玫瑰
有人说她是一种植物
有人说她是爱情
与我挤在狭小的梦中
在一鼓一瘪的呼吸

请允许我把自己变成一颗露珠儿
请允许我无限地接近你
这荡漾的小性儿

在我身体深处，窃窃私语
哦，这转瞬即逝的美妙之物
究竟是什么

 

我只说：晚安

 

似乎火车就要来了

嗯，是已经来了

在车轮“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中

来这里觅食的麻雀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我掉在了这种声音里

转呀转

我哼着“月是故乡明”

有一枚月亮。弯弯的，那重合的部分，构成

过去的某个片刻

 

多年以后

我们在各自的孤旅中

我偶尔想起

我只说：晚安

 

今夜，站在窗前远眺

我又想起你，朝着我挥手

说再见，留步

尔后，在人群中消失

 

河道十章

 

1

 

只有河堤还在接受挑战

一月的风中

岩石、干草和防浪林高高的鸟巢

几乎不动了

 

而月亮潜入水中

摇摇晃晃追逐

它近乎圆满的身子，柔软、荡漾

像水草一样漂浮

 

要允许一个河道人在一月的瘦水季

把自己留给自己

且去岸边行走

看

上游的水还在上游

下游的水一去不复返

 

2

 

江面一片雾白

船只皆不可见

而远远近近的鸣笛

低沉执着

风吹水涌。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那有节奏的声音涌上来

那和雾混合的部分

拥有同一种白

河道人在雾中慢慢行走

他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他已经没有那么小了

 

3

 

又起雾了

河道边，一切若有若无

这时，有鸟扑闪翅膀的声音

从白杨树上落下来

很多种。守堤人不在

但我知道

树是他们栽的。草是他们铺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我一边哈气

一边搓着双手

——我已经没有那么冷了

 

忽然

 

风吹过我的头顶

我的旁边，一枚柚子被风吹落

“啪！”

它是完整的

空气中充满回忆的气味

此时下午三点

阳光忽然照到地上

照在忽然滚落在地上的这个柚子上

它的黄

像刚开始恋爱

于是我前倾，将它拾起

 

2019-1-25

 

有雪

 

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雪拥抱了房屋、树木和专注地

望着它的安安

 

它有什么值得

她付出如此神秘而痴迷的眼神

 

我走过去，想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她扬起一只手，高高垂挂

我的双手扑了个空

 

时间安静

我只站在屋檐下搓着手

雪偷偷落到我这边来了

 

我有一点点羞涩

我呵出的白气，融化了几朵雪花

 

2019-1-18

 

星夜颂

 

星光闪烁

现在，我属于星光掩覆下的村落

 

这多么好！四野风吹

天空如水墨般翩跹于我的想象中

 

从瓦池湾到小桥子

风的低语声，是透明的

 

头上忽然响起鸟鸣，折来转去

暮色中，我经过的这片稻田

 

藏起的草籽和草籽里的秘密

小而慈悲

 

2019-1-17

 

想起你

 

“如果很多年以后

我去看你，我只想在你身边默默坐会”

 

我们都是只身前往暮年的孩子

以白发。以寂静。以比一月更深的冷

 

当我路过银灰色的人民广场

哦，旋转的陀螺，神秘的声音

 

正在一个学步婴孩的眼睛里叠加

他蹒跚着，咿咿呀呀着，摇晃的小身体

 

在我的眼前经过。他停了下来

我们相互打量。他裂开小嘴，笑了

 

怀着一种难言的温情

我拾起一些

 

也笑了

觉得自己仍像一个孩子

 

想起你

 

“如果很多年以后

我去看你，我只想在你身边默默坐会”

摘自指尖流年的《贵族》

 

灰雀

 

老院里的风可以听很久

老院子旁的水杉树上的雀子也可以看很久

它们发呆，踱步

仿佛对命运充满了焦虑

而一只静静不动的灰雀

在高高的树梢

凝视着天空

像凝视着自己的生与死

——风声不断

生死或许并无终结

也无答案

 

久雨后

 

久雨后，阳光出来

野老鹳草、婆婆纳、宝盖草、泽柒、锯耳草

它们长在一月的样子

是真的好看呢

在小桥

妈妈的屋顶炊烟上升

天冷了，去桥头的小诊所买止咳枇杷露

亲爱，这时我经过的

枯叶寂静，河流舒缓

萝卜头在屋檐下等着干透

间或，阳光闪烁

如我的快乐，又新鲜、又明亮

 

一月了

 

“世事一场大梦”

梦里，春天开花我也开花

我听见麻雀的啁啾

 

早上，被一滴又一滴的雨声惊醒

一月了，除了天阴，就是下雨

尘世停顿于潮湿的细节

我借来黑夜

转入偏南的花园

 

这是幸运的。车水马龙间

在大街上等公交车

我在你旁边

陌生人，我喜欢你

如此静静地站立

 

无题

 

街巷悠长。还在绿着的香樟

是经过雨洗过的

轻微若无的声响，抚过混合着的倦意

抚过宿命般，躲在小城镇穴居之地的

男人和女人们

 

我流动的发

在悠长的街巷飘起

 

你前来靠近我一点

岁末，大寒

把我嵌入一棵树

看，它的绿，不经意掠过我们

 

巷子口传来老妇人卖棉花糖的声音

仿佛来自《醒世恒言》

 

我不能对你说太多的话

 

你走的时候，淡然地笑着

我所看见的笑，多像蒲公英

落在我的额前

 

三月。绿色的风，从我体内出发

它奔跑、跳跃，随一片菜叶翻卷

萝卜花在开

 

整个下午，我在园子里播种

我也笑着

我不能对你说太多的话

 

山河故人

 

看了两遍《山河故人》

贾樟柯一直在拍他的故乡汾阳

我一直在说我的日常，我的小村

同质化的时代

我浓重的地方方言

我妈妈种的红菜苔，芫荽菜，红心柚，脆皮甘蔗

一节一节的，看起来很幸福

而妈妈的头发已经白了

夕阳，落在她身上的影子

拉长，又变短

像贾樟柯电影镜头下的故乡

 

在消逝中

 

长尾雀停在水杉树上

“将自己变成一只鸟”

我这样想。旁边的冬水田里

稻茬安静

古老植物还和从前一样

在天地中央

我会活成我喜欢的模样吗

宁静、淡然，微弱声响

在消逝中

像一片叶子悄悄地落

 

一个人终究会去的地方

 

一坡婆婆纳开了

一坡蒲公英接着开

在春天

我还是个少年

我的一粒鲜嫩的小芽苞

我的水中的明月

 “哎呀，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的草叶

一面光亮一面暗沉

它是美的

它轻轻摇摆着的碧绿的身体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午后

 

窗户半开着

阳光透过向外推开的窗板

神一样

在房间里投出一个梯形

哦，它的其中一角

触到了镜子的边缘

空中的微尘伴着气流

新鲜，明亮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我们不说话

阳光下，我们干净而孤独

 

难以言说的部分

 

1，

 

雪越下越大

在这寂静中，我置身于一个

橘子的赤裸、干净

我懂得它无限的清香与欢悦

我出神地望着窗外

我不知道

那孤单的白色

是不是岁月的另一部分

 

2，

 

如果你来看我，就唱一支歌吧

如果你来看我，就在你安放花朵的地方

也放一些叶子吧

我爱它散发着的光芒

也爱它所围绕的

秘密中心

 

3，

 

哈代在一首诗里说“最高的怜悯”

那我眼睛里的忧伤，以及

这被触到的回声

正是难以言说的部分

 

4，

 

雪后天晴

大柳树下，一群麻雀低头啄食

危险依旧存在

它们试探、张望、轻声交谈

此刻，所有的麻雀都飞走了

而我的心依旧对它们歌颂、赞美

和爱屋檐下滴落的水珠

 

5，

 

学校门口，用三轮车卖菜的女人

红菜苔花香清淡，三块钱一斤

小葱青翠，五角钱一指

自产的橘子金黄，十块钱六斤

大白菜圆滚滚的碧绿，一块钱一斤

它们就这样紧紧挨着

有感人肺腑的温柔

 

6，

 

细雨。冷。天气已经不重要了

在这昏暗的真实里

我杯子里的白开水，热气袅袅

应该还有别的，来自什么别的地方

溢出隐秘的颤动

天空孤寂而神秘

我轻声默诵今天的新作……

 

7，

 

听雨。听雨落在伞上那种细密的声响

平淡而有韵味

此刻，小城的路湿且滑

拐角处的棋牌室，黑压压下棋的老人

路边，卖烤红薯、烤玉米的白发男人……

 

8，

 

昨夜的薄雪还在

斗瓦路上

清洁工扫着栾树落果的时候

我正好从她身边经过

哦，她灰白的鬓发

风

请轻轻地梳

 

9，

 

妹妹对我说起她的婚期

她已经深陷烦恼之中

她掩面、哽咽

我对她说过了这段就好了

我还说日子靠自己过

又递给她一杯白开水

等她慢慢地平复

现在，我不知道她好些没有

“我知道自己的有限

却还是自不量力……”

 

10，

 

应该还有别的，我没有告诉你

现在，我仍然相信春天会越走越近

相信春天里那些好看的叶子

能飞起来

这，多么奇妙

而我会停下来

听一只鸟儿歌唱

我是一个人，但一定还有另一个我

和我一起唱到《蓝莲花》

“没有人能够阻挡

我对自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