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

 

醒来，在九月的早晨

成为一朵牵牛花的紫，红蓼花的红

 

消失掉的部分

就顺着枯叶，荒草和残余的燥热，隐遁

 

嗯，现在，我要摘下眉豆，洗净红薯

准备一家人的饭食

 

我眉眼里的微笑

就顺着那晨光里花香，走吧

 

嗯，如果你来看我，我就在这里

守着平淡的日子

 

你知不知道

 

这些天煮红薯饭

电饭煲蒸腾的香气里

隐约浮现的影像，是否已在另一处

成为永恒

 

母亲半跪在菜地里挖红薯

我在她旁边捡红薯

空隙间，也追一只蝴蝶

你知不知道

我躲在篱笆边，一截小腿，沾着泥巴

 

几十年过去了

还有什么可说呢

现在，我洗净的碗筷

隐在光线的背后

你知不知道

 

九月

 

九月，你正带我走，请将继续带我走

 

我随你而去，随秋的一切而去

我祈求

祈求把自己变成九月本身

 

我依然热爱，依然

不息地赞美，惆怅和忧伤

它们是光，是泪，是无法证明的灵魂

 

九月，我倚在窗前哑默，远眺

秋光正好

你穿着薄衫，走向广阔的大地

 

而我跟着你

那轻轻拂过你面颊的清风

也微微拂过我的黑发

 

水蓼花

 

我一直渴望

像水岸边的一丛水蓼花那样活着

寄命自然，在风雨中生长，凋零

今日天气晴好

两只小雀儿在水蓼花上耳语，起跳

多么柔软

 

此时，夕阳落在水面

波纹上的秘密被渐次推远

哦，一个世界静了下来

我听见水蓼花细细的和声

空气中，它带着它的美

和美本身的仁慈

 

雨的潜台词

 

雨下了一整夜

从栾树上落下来的碎花粒，一点，一点……

“太美了！”安安说

我看着她

将它们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

有溢于言表的欢喜

 

我知道

 

我一边和爱说着再见一边

想起与它们相关的寓意

 

我知道

怎样的告别都不会让拥有过的爱磨灭

 

现在，“来……”我说

“在爱面前，可以放弃一切姿态

甚至匍匐着身子”

 

一生呀……

一生哪怕都是灰烬

你还会再爱吗？

 

是的，我还会爱

爱成为火焰。爱成为灰烬

 

白露

 

鱼腥草结籽。狗尾草结籽

它们都落了吗？它们要落了呀

 

而在此刻，牵牛花爬得老高老高

芦苇、野蒿、以及白露中

缓缓坠落的叶子，多么清净

 

你看，造物的神呀

就要跳过岸边的红蓼花、节节草

 

“来，跟我来，往向更好的事物中心，去旅行一小会儿。”

我们不跳舞

只是沉浸于这微苦的世界

 

哦，在这之上，之中和之下

还有什么在

 

我要与你唱

 

我爱平原，我爱村庄

我爱倾泻的月光，落在参差不齐的草木

更准确地说，我爱小桥村的鸡鸣，犬吠

爱母亲屋顶升起的炊烟

爱干净的井水，犁铧的扶手

爱磨刀匠悠长的吆喝

现在，我开始爱一些古老的植物，燕子的消息

我想唱首歌

与草木和草木中虫子一起唱

与瓦屋和瓦屋里的人儿一起唱

我要与你唱

我知道

我的歌喉里，存放着

一个孩子的清澈与迷恋

我想起去年

我最好的梦里

光和影还打在素朴的墙砖上

 

暮色降临

 

现在，九月从叶子间走来

我感到了秋的颤动

我记起

灰鸽子飞过

而夕阳，将大地涂抹

稻子，田埂，田埂两边的野草

在无遮的平原的中心

是一帧帧泛黄的相片

有人背着牛草

有人赶着马车

有人在烧秸秆

隔着袅袅青烟，水杉的树梢

淡淡地，没入天空

 

临别

 

傍晚，我们在门口与八十岁的叔公道别

彼此握手，微笑，祝福

不远处，我患精神病的三叔斜倚在电线杆

手捧《圣经》，喃喃自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现在，我即将离开

离开，他落入黑暗的面孔

离开，不知如何是好的命运

离开，在身后

不停与我们挥手的老人

 

九月了

 

九月了

桂花暗香，橘子黄了

而风，吹白了坟头上的茅草

 

哦，正如你所见

空中的白鹭，越飞越远

空中的落叶，打着旋儿，像一朵朵绽放的花

 

日记

 

天色已近黄昏

那个着灰裙的中年妇人，匆匆往前

不远处，一树即将成熟的橘子

慢慢沉入无边的黑暗

多么安静呀

这渐渐模糊的人的背影

有千里万里的辽阔

没有人能够看见

风细细微微

我不停地追赶，不停地写诗

窗外，雨落

 

窗外，雨落。遮雨棚上的啪啪声

纷纷落入我的怀中

 

就着雨声读《今生今世》

我忽然想起在屋檐下摆书摊的老人

 

他的背影在簌簌的雨中

恍如隔世

 

那时我葱管一样的手指翻动书页

方不负这荡漾的水声

 

那时我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的玻璃瓶

闪耀着旧日的光芒

 

此刻，正在练习让时间止步

 

想告诉你

 

想告诉你

我等的，是一场宁静，如叶子

凋落在大地的死亡

 

每一天，都在为死亡准备

珍惜时间

做自己喜欢的事

爱遇见的你

 

想告诉你

我们抵达的，是同一种永恒

流水之上，几朵浅淡的野花可予远方

 

想告诉你

想念雨了

想念雨滴落在遮雨棚上

啪啪的声响

 

那种有力

但绝不张扬的坠落

真实、简单

 

那时候

经常有风，把水杉叶子

从有缝隙的窗子里吹进来

 

——想流泪了

 

我……

 

不扔掉古老的身体我不走

不扔掉身体里的血液我不走

我走的时候

 

我想好了

我死了，和泥土相融

蒹葭为霜呀，白露也为霜

那远方

 

像一条河流

仍是我希望的葬身之所

 

透明

 

 

“空气中的草香

像我们各自怀抱一种茂盛的冷”

 

孤独成了常态

篱笆上的喇叭花

 

每打开一朵

神龛上的菩萨是否能够看见呢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十一分

我觉得我在云端里，飞

 

接着，我熟睡过去

我看见月亮的丹凤眼

 

薄蓝，透明

但我学不会月亮

 

垂在树梢之下

一半悲，一半喜

 

也许

 

古老的村庄在凋敝

能怎样呢

请将那赞美诗

埋在忧郁的土地里

 

我给自己，选了一小块墓地

但是，不要哭呀

我喜欢看见你们在笑

 

这样，我低于土地的生命

以及生命的虚无

也许会像谜一样展开这多么好

 

洋姜花。眉豆花。葫芦花……

八月，路边棉花结桃

茅草在风中

我们重叠的影子

在一声接一声的蝉鸣中

神似一种天真

被浅浅的秋光垂爱

 

无限

 

我好想喜欢上一切的一切

天空、鸟群、原野、大豆和你

 

你是无限

是八月的橘子树轻轻摇晃

 

而晚钟响起

戴草帽归家的老人

 

会抬起头冲你笑笑

而在无限的夕光中

 

光照到哪儿

哪就保管着美的形状

 

美是无限

是我一生的沉溺。一生的追寻

 

憧憬

 

夏天未老，辽阔的夜

像被星星点染的海，就在我身旁

 

你看，我又开始了憧憬

我无法拒绝它们

 

生长与凋零

  

 

这一切的一切

 

1，

 

时间。记忆

记忆停下来

所有的寂静都是我

 

2，

 

我还是想你

想把全部的我给你

 

我周围的一切都是我

 

我手指间

你猩猩般狡黠。猩猩般纯真

 

3，

 

我多喜欢你

八月，你的名字

是雪

 

你是雪

或者飞翔。或者消失

 

4，

 

我问你，而我也不知道

我同样不知道什么是爱

 

深夜里我反复听一曲《枉凝眉》

你的眉。你的鼻尖。你的嘴唇

 

你迎向浪花的唇

归我所有

 

5，

 

我在浅浅的黄昏醒来

 

我可以死亡

接近毒药或者一小片温柔的海

 

6，

 

我同样不知道什么是海

我的头发松开了

在海中飘摆

 

7，

 

只有你的眼睛才是我眼睛里的星辰

哦——

它们属于我的秘密

成为栀子花的洁白

 

8，

 

为你，我种下了玫瑰，河流，风暴

我在这里

直到感觉

我的血液与你相遇，相融

 

 

花朵醒来

 

步行街上

女装店，有人彻底沉迷于一款长裙的

摇曳生姿

 

忽想起年少的你

穿一条粉红的百褶裙

在镜子前左顾右盼

 

春天慢慢打开

你的身体恰如一条河

更早的时候

 

花朵醒来

 

秋天，秋天

 

你问我，我同样不知道

 

 

我反复哼唱一首歌

我就在这里

 

那暗生的白发也许就是秋

你的眼睛。也许你的眼角

那细细的浅纹就是秋

 

一点点薄薄的秋

在一片叶子的掠过里

在被打湿的光芒里

 

你是秋

 

不，秋是禾熟，是周围大片的原野

与母亲相亲。母亲的笑容

接近果实或者稻谷

 

秋，落在我身边

哦，最好时间静止。我还在远方

 

树影无声

 

佛说，要宽恕自己

我看不见他

也许，他早就走远

 

这时，风扑簌簌从树叶缝里落下来

风，身后的树影是空的

 

嗯！树影无声

我也只是跟着自己的影子

走着，走着

 

嗨，你好

 

亲爱，我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

我想给你写一封信

写：我坐着，而暮色渐拢，外面就要黑了

夜，停歇在空气里，我不说，你也会懂

 

亲爱，夜黑，请随我一起入梦

一起死亡

一起诞生

一起迎接新的太阳

 

我已经走向你了

——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摘自弗兰齐斯科.彼特拉克《万籁俱寂》

 

一枚橘子

 

一枚橘子，正准备成熟

 

一枚橘子的青涩与哑然

就要耽于秋天明晃晃的光里

 

一枚橘子

像一个圆

像一种坠落

像土地一样，发出赞美

 

而……

 

而我继续衰老

 

而我手中的这杯茶

碧绿。略苦

它细细的嫩芽，隐入水中

还氤氲着春天般的香气

 

最好的雪

 

时间静止

我呀

我念想的一切，如新

 

春天是新

冬天是新

你是新

 

你在说些什么

你说一切都是新的

我听见雪落在雪上

 

最好的雪

她的花瓣就要被风吹走

 

我感到每一刻都是新生

 

夏盛也

静坐。煮茶。浏览新闻

有莫名的伤感

 

虽然伤感，还是要给紫薇浇水

紫薇美丽，却挡不住凋落

虽然凋落，但花朵依然绽放

 

我们在尘世行走，完成繁衍

 

我一直渴望像一棵青草那样活着

阳光把影子拉长

我吻着光

我感到每一刻都是新生

 

芸娘

 

我一边熬绿豆汤一边读《浮生六记》

沈复记“我看到了她藏好的热粥与小菜”

我浅浅的微笑，辉映

想象中的芸娘

 

我们相遇在荷塘

她说：在另一种时间里

她已死过一千次

 

我不相信。我只知道

明月。淡星。清风

我对自己是辜负的

 

而血肉温润的那个你

在荷花初开的时候

烹茶煮水闻香

 

事实上，你已静静安睡

不需要任何赞美

 

我喜爱等待秋天的心情

我喜爱等待秋天的心情

在某个夜里
苹果滚落
果园里安放月光和斑驳的树影

多么平静的一天

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多
我们在月影下说话

 

你的眼睛，像星星

落在我的心上

 

风吹过雨天

 

孤单发生在车开走的那一刻

突然的寂静里

我没法说出我失去了什么

 

风呀，雨呀，水涡涡呀，渐行渐远的你呀……

下一秒就不见了

 

这迎来送往的站台

一些相同的人。一些不同的面孔

 

这时，风吹过

雨扑簌簌地

从遮雨棚上落了下来

 

苍茫

 

天空阴沉，要下雨了

可以想象：树木、行人、车辆、飞鸟

在雨雾中，一再苍茫

 

“看呀，晶莹的雨滴，可以找到泥土里的人……”

我想，若干年后，我的骨灰化为尘粒

 

雨会知道，我身体里的呼唤

是万物生长，人间苍茫

 

突然，一阵大风

吹走了我挂在晾衣绳上的白裙子

仿佛它从未存在。从未有过

 

倾斜

 

残月如新月

在月亮还没圆满以前

万物都有初生之美

 

窗外，天地辽阔

檐下月光仍是清凉中的菩提

一切就在彼岸。一切

轻飘飘地飞走了

 

我要穿上白裙子去找你

走走停停

 

在路上，我时而沉默不语，时而

幻想在水之滨，结庐安居

 

在路上

我倾斜的影子走进人群

不可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