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孟子》
(2013-11-05 09: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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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食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後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後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氾滥於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於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於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臯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於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於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位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於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後归。子贡反,築室於场;独居三年,然後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於曾子矣。吾闻出於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於幽谷者。《鲁颂》曰:‘戌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偽;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翻译]
专门研究神农氏学说的许行,从楚国到了滕国,来到滕文公的门前,说:“我是远方的人,听说你施行仁政,请赐给我一块安身之地,我愿意做你的臣民。”滕文公就给了他一块地。许行带着他几十个学生,都穿着麻布衣服,以织鞋编席为生。陈良的学生陈相,还有他的弟弟陈辛,背着耕地的家伙也从宋国赶来滕国,说:“听说大王施行圣人的政策,那你也是圣人了,我愿意做圣人的百姓。”陈相一见许行高兴了,把从前的儒学丢在一边,开始跟着许行学习神农氏的学说。陈相遇见了孟子,说了许行的意思:“滕文公,确实是个贤明的国君,但就是没明白治国的大道。真正的贤君应该和老百姓一起种粮食吃,而且早饭晚饭都自己来做。现在不然,滕国有盛粮食和财物的仓库,明摆着是剥削老百姓来养活自己嘛,那怎么能称得上是贤君!”
孟子说:“许行是自己种了粮食然后自己吃吗?”
“是呀。”
“许行的穿的衣服也是自然织的布吗?”
“那倒不是,许行穿麻布衣服。”
“许行戴帽子吗?”
“戴帽子。”
“什么帽子?”
“那种生绢做的帽子。”
“是他自己织的吗?”
“是拿粮食换的。”
“许行为什么不自己织?”
“天天种地,哪有工夫织帽子呀。”
“许行用铁锅烧饭,用铁器耕地吗?”
“那是自然。”
“这些是他自己做得吗?”
“不是,也是用粮食换的。”
“用粮食换器械,不算作剥削;用器械换粮食,怎么就成剥削了呢!况且许行为什么不制作器械,放在自己家里用起来也方便不是?为什么不停地与人换这个换那个的,许行不觉得麻烦呀!”
“百工的事,本来就没法一边种地一边做。”
“难道说治理天下,可以一边种着地一边治理吗?有当官的人做的事,有老百姓做的事。一个人生活必然会用别人制作的东西。如果一定非得用自制的东西不可,那是让全天下的人整天玩命地忙活也忙不过来。所以:有人操心,有人下力气。操心的人管理别人,下力气的人受人管束,管理别人的人被人供养,被管的人供养别人,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在尧的时代,天下还不太平;到处是洪水,淹没了田地;杂草丛生,野兽成群,粮食不收;野兽伤人,横行霸道,遍布中国。尧深感忧虑,推举舜帮着它治理。舜派了益掌管火,益就点火满山遍野地烧起来,才使那些横行的禽兽吓跑了。禹疏通了九河,疏导济水、漯水,流入大海;掘通汝水、汉水,排除淮河、泗水的淤塞,流入长江。中原地带这才能够耕种粮食。禹王在外呆了八年,三次路过家门,也不去看看,他倒是想种粮食呢,有那工夫吗?后稷教老百姓种庄稼,粮食收获了,才可以养育民众。人的本性就这样,吃得饱穿得暖,如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施加教育,那和禽兽有什么区别;圣人有忧虑了,派了契做司徒,教给人们人伦的道理: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说:‘使百姓勤劳,使他们归附,使他们正直,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向善之心,又随着救济他们,对他们施加恩惠。’圣人们为百姓这样操心,还有空耕种吗?
“尧把得不到舜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禹、臯陶作为自己的忧虑。把地种不好作为自己的忧虑的人只有农夫。把财物分给别人叫做恩惠,教人行善叫做忠,为天下找到贤才的叫做仁。所以把天下送给人容易,为天下找到一个人才难。孔子说:‘尧作为君主,真伟大啊!最伟大,也只有尧能效法天。广大辽阔啊,百姓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舜真是个得君主之道的人啊!崇高啊,有天下却不事事过问!’尧舜治理下,难道不要费心思吗?只不过不用在耕种上罢了。
“我从来只听说中国改变蛮夷,却没听说被蛮夷改变的。陈良本来是楚国人,喜欢周公、孔子的学说,到中原来学习,即使是北方的学者,也很少有人超过他。他被人称作豪杰。你们兄弟,跟了他几十年,老师死了就改变了信仰。以前,孔子死了,守了三年孝,弟子们回去,进屋和子贡拜别,抱头痛哭,才回去。子贡一个人留下,盖了一间屋子,又守了三年,才回去。后来,子夏、子张、子游,因为有若长的象孔子,想着把他当孔子来侍奉,勉强曾子。曾子说:‘不行。孔子是什么,那是江,汉水洗过的,秋阳晒过的,他的明亮是无人可替代的。’现在南方那些说鸟话的人,指责圣人的大道;你呢,背叛了宗师反而学这些人,和曾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听说人从山谷迁到乔木上来住的,没听说过下了乔木再回到山谷里去的。《鲁颂》说:‘征讨戎狄,惩罚荆舒。’想想连周公都讨罚的东西,你却学它,说明你有多糊涂了吧。”
“跟着许行学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东西都一个价,国中没有虚假,就算是小毛孩子去买东西,也没人欺骗他。布匹长短一样的话,价格就一样;丝麻轻重一样,价格就一样;粮食多少一样,价格也相同;一样大小的鞋,也同一个价格。”
“东西的好坏不一样,是东西的天性。可相差一倍,五倍,十倍,百倍,或者千万倍。可你们却把这些看成一样,那不是要搅乱天下吗?大号的鞋子和小号的鞋子一个价,谁还做大号鞋子?跟着许行学道理,是带着全天下的人互相欺诈,哪还能治国家呀!”
[赏析]
从中庸的角度来看,许行和孟子各对了一部分。许行认识到中国是个农业国,吃饭是第一要务,所以农业是国家的根本,放在所有的事务之上。这就拿住了那时,也许是现在中国发展的根本。也不只许行,后来很多的明人智士都看到了这一点,也极力推广应用。孟子讲的是社会分工,甚至生产要有效率,就必须有组织和管理,如果把二家的言论加在一起,那就完整了:中国必须以农业生产为主,农业生产必须在严密的组织管理之下进行。但是现在倒好,他们哥儿俩成了敌人,成了对头。
在生产力极端落后的当时,个人的剩余粮食有限的情况下,动员更多的人从事农业生产,真的有很大的必要。但是你连国君都不放过,也让他到田里蹶着屁股刨地,也真的太过分了。这也是孟子对他不满的地方。国君把国家治理好,比多打几粒粮食重要的多,可惜许行还没认识到这一点。
孟子把管理都当成天经地义的,就该坐在人民头上撒尿拉屎,天生下来就该享受高官厚禄,这就不对了。从古到今,官府,衙门,现在的关机大楼都富丽堂皇,老百姓就该住贫民窟?那还要革命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