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任城考异录
(2024-12-26 15: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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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任城考异录
一
任城,李白移家东鲁的第一站
2019年2月25日,央视四套《国宝档案.天下名楼:千古风流太白楼》播出,讲述了济宁太白楼与唐代诗人李白的历史渊源。解说词说道:公元736年,也就是唐朝开元二十四年,此时李白36岁,他带着妻子许氏和女儿平阳离开居住多年的安陆,来到了任城,也就是今天的济宁。在此后的23年里,即使李白依然像从前那样四处游历,而他始终把家安置在济宁。他的女儿在这里长大,儿子在这里出生,妻子许氏也是在这里离世的。栏目主持、讲解人是任志宏。
众所周知,中央电视台是中国官方最重要宣传媒体,极具权威性、可靠性,在这里,长期有争议的李白寄家的“东鲁”还是“任城”由此给画上了句号,板上钉钉,无可争辩了。然而,李白的家世以及个人行踪,在其身后的一千三四百年来,研究者、有兴趣的读者一直关注着,不断提出种种不同看法。
上世纪七十年代,郭沫若著作《李白与杜甫》,影响广泛,在《李白的家室索隐》一章中指出,李白在开元二十四年,移家到鲁郡兖州任城东门内。他何以要移家而且到鲁郡?详细的动机不明。《唐书》本传以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那是莫须有的事,前人已辨其妄。郭沫若的这一观点大致可取。然而,从李白《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诗中,我们认为《唐书》说法也不是毫无根据,至少“六父”也是“父”。有观点认为李白来东鲁是为生计无着而投奔六父,这难以认定。有日本学者冈村繁认为:在任城,这个六父为李白妻子许氏的生身之父,据考证李白大概是按照六父的意思,才把妻子接来一同居住的。(《论杜甫在东鲁时期与李白的交友及诗作》(日本上田武文,李寅生译)日本学者的考证,国内鲜有人关注,不可忽略。其是耶非耶尚难确定但考证。在李白流传的近千首诗中除上面“对雪奉饯”一诗涉及任城,还未发现其他有关描述。
学者安旗1980年代曾到山东实地考察,查阅大量方志,发表《李白寓家瑕丘说》指出:千年以来几成定论的李白寓家任城说实际上是不正确的,李白在任城所作的诗文只有三首,不能证明李白寓家任城,作者据李白《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诗中“我家寄在沙丘旁”,认为东鲁沙丘是兖州府东门外二里之瑕丘,东北距曲阜三十里,西南距任城六十里,为李白寓家之处。作者还认为《南陵别儿童入京》之南陵不在宣州而在东鲁,指曲阜南陵村,人称南陵。安旗的这一观点也值得商榷。
安旗著有《李白传》(2019年出版),称开元二十六年春,李白38岁去南阳、颍阳、陈州、徐州、泗州、楚州游历,岁暮回到家,知许氏已病多日,以致病亡,时女儿5岁,儿子2岁,遂与家仆丹砂、碧桃,携带儿女往东鲁,先让他们寄住任城六叔家,后又在瑕丘东门外泗水西岸的沙丘之旁购置了一处房屋一楼一底带小院(此描述仿佛眼下普通居民的住宅情景),又在泗水东岸的南陵村买地十来亩,交由丹砂夫妇料理,两个孩子也在那边。从时间上,安旗的说法与郭沫若不同,从家室人口上也不同。时过千载,李白在兖州城东泗河两岸活动的历史陈迹早已漫漶,再难寻觅。但是安旗的说法也与“在任城一住23年”说法拉开了距离。观点新鲜,但不无瑕瘢,也值得后学考辨。
学者魏裕昌《李白传》称,736年李白携子伯禽女平阳去兖州拜见任兖州都督的族祖李辅,并入籍兖州。
学者张延龙在齐鲁晚报撰文也说李白741年由任城迁居泗水南陵。认为李白入京前,家在山东泗水南陵(文见人民融媒体2022-11-21
05:07北京)
由以上各家的考论看,所谓李白在任城居家23年是站不住脚的,那不过是任城人的自言自语,当然我们也不要苛责任城人,任城人太热爱李白了,李白为任城增添了一道绚丽的历史彩虹,是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可以想见,当得知中央电视台要来济宁制作太白楼节目后,济宁人自然欣喜有加,毕竟,出名的机会再次到来,为此济宁学者们早早做好了功课,从太白楼建筑物现场到李白居家之处、坊间传说,甚至解说台词等等提供了脚本预案。有趣的是,济宁学者连任城之“任”的读音也“教”给了节目主持人,将任城的rén错读为rèn。(查“任”,《现代汉语词典》“任”音,义项有任县、任丘,地名,姓。另读rèn,任务,担任。)可见,作为地名和姓氏,任城之任应读rén。令人遗憾的是,现在就连任城本地人也读任城为rèn城,就这一点来说任城人“没文化”,这当然是戏说。不知道任志宏先生是怎样读自己的姓的。此为题外话,打住。
李白在东鲁所寄之家并非一处,前面所述的“任城”应该是他居住的第一站、落脚点,这就是贺兰氏酒楼。这是济宁人至今共同的说法。
贺兰氏酒楼,是任城当时著名的一座酒店,经营者为“贺兰氏”,贺兰氏是北方胡人的姓氏,或与贺兰山有关。贺兰氏,《旧唐书.武士彠传》:“武士彠,并州人,家富于财”,娶相里氏,又娶杨氏生三女,长女(即武则天的姐姐武顺)嫁给豫州参军鲜卑人贺兰越石……由此可知贺兰氏为鲜卑族。至于经营任城这家酒楼的贺兰氏是不是与上述贺兰氏有关,我们不知。但是,任城土著并未有“贺兰”之姓。至于贺兰氏酒楼在任城的历史、规模、经营特色,我无资料可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酒楼是李白初到任城的理想寓居之所。
据济宁史志记载,861年,吴兴人沈光过任城登楼瞻仰,为酒楼篆额《太白酒楼》。元世祖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开凿济州河时,任城城池北移至今址,明初城墙易土为砖。明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
,济宁左卫指挥使狄崇重建太白楼,以“谪仙”的寓意,依原楼的样式,移迁于南门城楼东城墙之上(即现址),并将“酒”字去掉,更名为“太白楼”。从晚唐到宋元明清历经五朝,沐栉千年风雨,其模样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难以考征,而现在我们看到的太白楼已经定型。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来济宁所见太白楼与今天状貌有差异,主要是楼基和台阶。那年我十五岁,从偏远的一个湖边小村被派来到济宁学开抽水机,接受培训两个多月,学习的地点在太白楼西北不远处,单位名称忘记了。李白的名字是从小学课本里知道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脱口背出。现在太白楼就屹立在眼前怎能不登?七十多年风雨洗却了很多记忆的细节,而那正对高楼楼门的一溜横列的石砌台阶,却依然印象清晰。一层一层,拾级而上,感到很高很气派。
今天为写这篇小文,便尝试着在网上搜索太白楼老照片,以便印证我的记忆,果然在众多的“老照片”中,发现了这一副,这是众多照片中惟一一张符合我记忆的太白楼的样子,看到它眼前一亮,内心欢喜,本以为是照相机拍的老照片,仔细看却是一幅工笔图画,放大图片,在左下角有作者的落款:“濟寕太白楼(五十年代)久逵七十七嵗作2016.1”
77岁老画家通过个人的回忆而写,他可能是应有关方面的征集所作。这位画家是谁,我不知道,我要感谢他,他的画印证并恢复了我的部分记忆。我认真地拜读这画作,这是一副工笔画。其中那三级台阶,线条清晰,准确,画面上出现了三个登楼者,作为点缀,让太白楼活了起来,愈加丰富生动,那一道道略有弯曲的横线并非败笔,而是画家用笔自然状态的表露,这更让人感到真实。是的,在我看来,当年那开放式建筑风格远比目前看到的要好得多。毫无疑问,这幅画已经作为“历史文物”保存下来了。我略感不解的是,当年重建太白楼完成后,为什么没有留下照片呢?是历史被走丢了。
李白初到任城并留居一段时间,这一段有多长,李白他没说过,别人也无确切说词,更无资料记录李白一家在酒楼究竟住了多长时间,也无李白出资购买酒楼的历史记录,那么,李白一家人究竟是如何在任城度过23年漫长岁月的呢?对此,任城学者们没有作出合理的解释,只好凭想象推断。
李白是闲不住的游走诗人,走到哪里,饮酒到哪里,作诗到哪里,可是我们找不到他描绘任城风土人情的更多诗篇,对居住过的贺兰氏酒楼,他没写过;古南池,他没写过;连“浣笔泉”也是后人的假托。人们不禁要问,李白既然在任城住过一段时间,难道他没有游览过任城周边风景并留下诗作吗?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只要回顾一下李白描写自然风光的诗,就不难发现,他专写平原风景的少之又少,这可以理解,“平原无风景”!这话虽然是法国人卢梭所说,然而这具有普适性。李白坦陈“一生好入名山游”,他所瞩目的是名山大川,而任城所处自然环境可谓一马平川,有湿地可供渔猎,却没有“严光”垂钓处,也没有鲁隐公观鱼之台可供瞻览,当年这位鲁公越界跑到鱼台县去观鱼了。李白时代倒是有一个“王母阁”,是为道家神话传说中的仙人王母娘娘而建的,据说李白与杜甫游过南池,可是李白没有留下诗文,十多年前济宁在南池旧址建了以水为中心的公园,名为“古南池”,里边建阁——王母阁。在南池的南岸,为李白与杜甫立了高大塑像,让后人永远记得他们。
人们现在知道的似乎仅有《任城厅壁记》《对雪奉饯六父秩满归京》以及《赠任城卢主簿》等诗文。作为李白行迹与心路历程的记录,不能不予以特别考察与品读。
《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
龙虎谢鞭策,鹓鸾不司晨。
君看海上鹤,何似笼中鹑。
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
虽将簪组狎,若与烟霞亲。
季父有英风,白眉超常伦。
一官即梦寐,脱屣归西秦。
窦公敞华筵,墨客尽来臻。
燕歌落胡雁,郢曲回阳春。
征马百度嘶,游车动行尘。
踌躇未忍去,恋此四座人。
饯离驻高驾,惜别空殷勤。
何时竹林下,更与步兵邻。
这首诗的题目,透露出这样一些信息:写作时间、为何而写、诗人的心情以及设宴者、赴宴都是哪些人。这一年冬季,白雪皑皑,年已花甲的六父任职期满要回京城长安述职,好友窦公盛情设宴为他饯行,并邀请了当地一些著名文人墨客作陪,就中自然少不了李白,李白具有双重身份:六父的侄儿;名满天下的大诗人。这场面应该说是高朋满座,气氛热烈。对李白来说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诗友聚会,所以看不到他借机纵酒狂歌、意气风发的恣肆,而让人感到的是他心情郁郁不畅。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六父是长辈,更是有身份的朝廷命官,而自己虽然胸怀大志,现在人到中年,仍是一介布衣,面对六父自感惭愧,平日的狂态自然收敛了去。即便如此,他也不忘表白自己的心迹,像天上的浮云那样追求自由,回到竹林中与贤者为邻。李白在诗中特别提到“窦公敞华筵”,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这个窦公是何人?有人说是来接替六父的窦薄华,《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或指即此人,李白对前来出席宴会的其他文人墨客是陌生的,他们之间找不到共同语言,这也影响到个人的情绪。
日本学者冈村繁认为,这个父亲是在安陆的妻子为许氏的生身之父,
为李白义父的是他三十五六岁时在东鲁的上司,据考证李白大概是按照义父的意思,才很快把妻子接来一同居住的”这位日本专家的观点新颖,国内鲜有人提及,且作参考吧。
李白有诗《赠任城卢主簿》(卢主簿名卢潜),这首诗不少读者认为是李白在任城写的,并说李白被赐金回东鲁路过任城,卢主簿为他设宴有感而作,但从诗中“窜身鲁门东”看则不是这样。当时李白早已安家鲁郡兖州,自长安回东鲁的家,绝不会绕道任城,因为任城与他再无任何瓜葛,以李白的性格,他也不会主动到任城去拜访这位卢主簿,之前他们似乎没有过多交集。那么在任城为官的卢主簿为何要大老远跑到鲁门东去宴请李白呢?道理很简单,李白在朝中的身份是“翰林供奉”,是侍奉过皇帝的文人,身份自然要高过自己,卢主簿钦羡大名鼎鼎的李白,愿意交好,于是他来到李白家所在地“鲁门东”为之设酒接风,这在情理之中。李白被卢主簿的盛情款待感动得流泪。他真诚地向卢主簿袒露情怀,表达了自己依然像一只鸟儿那样“矫翼思凌空”,在追求自由的同时,实现个人的政治抱负。——
海鸟知天风,窜身鲁门东。
临鸼不能饮,矫翼思凌空。
钟鼓不为乐,烟霜谁与同。
归飞未忍去,流泪谢鸳鸿。
李白任城考异录续
济宁这座城市之所以被有关部门公布为“历史名城”,有其久远厚重的历史底蕴,它接脉任城(黄帝时任姓之封国),系春秋战国时代儒家文化滥觞之地,而李白的到来又为古老任城平添了一道绚烂霞光。应该说,没有李白就没有济宁“历史文化名城”的身份。
屹立于一截古城墙上的太白楼是属于李白的楼,它以其古朴的历史风姿赋予济宁独特的地理坐标。楼前东西贯通的大道北命名为“太白楼路”;城南的古南池临一泓池水竖立着李白与杜甫的高大塑像;再往南有著名南阳湖之子湖的”小北湖”湿地,经当代人整治,辟为城市的游览胜地,更名为“太白湖”。这些新旧叠加的城市风景,镌刻下伟大诗人的名号和身影,风流倜傥,如天降仙人遗世独立。
春秋到战国时期的任城,还是东方鲁国版图的一部分,东距都城曲阜约50公里。任城地势平缓,古老的泗河从城东南缓缓流过,没有峰峦叠翠,没有飞瀑流泉,没有幽冥莫测的森林,一马平川,这样风景平淡无奇的地理状貌便于行旅,却激不起游子的浪漫诗情。法国哲学家作家卢梭也说平原无风景,风景是人对自然审美的结果,卢梭当然不知道任城自然地理,但是他对自然风光的审视与其他人没有不同,“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从巴楚迁居东鲁并非是为着游历山水的,千里跋涉的第一站选择任城并非他的初衷,那么他的初衷是什么,研究者们或各有说辞,我们暂且不管。人们发现,这位诗酒英豪没有在任城留下过可吟可诵的诗篇,是遗憾,也是必然。然而这并不能丝毫消减他的才华,掩盖人们对他的热爱和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