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黄头:传承了百年的毡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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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季,好友闫卫中专门回他们麻黄头村,为我组织了歇业多年的毡匠们,匠人们东拼西凑找齐了家具,演示了擀毡子、做毡鞋、毡袜、毡帽等四项毡艺。
师傅们当中,我认识武悦较早,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回县委组织部工作,任组织员,所包乡镇就有西碾头,他村当时就属该乡管辖,他入党时,我曾对他进行过考察。因此,那年我去他们村拍毡匠照片,两人一见如故,热情至极。当日拍完照片后,我本打算返回县城,第二天再来,结果他说死说活不让我走,硬把我和司机留在他家,他从柜中取出新铺新盖新枕头,让媳妇炒了半锅朝阳花籽籽(葵花籽),泡了一壶山茶叶。
我们三人住西窑,我俩边嗑瓜子边喝茶边谝达,先是聊了他们村的毡匠史,后他又跟我谈了担任支书的一些打算,东拉西扯拉沓了大半夜,直到鸡叫头遍,我们才躺下迷糊了一阵儿。
当天,他又为我精心组织了毡鞋、毡袜、毡帽制作表演,半后晌结束后,他带我上了村对面的小山头上,他指着山上茂盛的野草,说他们村具有得天独厚发展畜牧业的条件,他蹲在草丛里让我为他拍一张照片,万没想到此相片竟成了他最后的留影。
武悦遗像2008年摄
时隔14年,本月1日,闫二白再次带我来到麻黄头村,我想进一步了解一下右玉县唯一的毡匠村,想讲一讲曾经毡匠们的故事。
麻黄头村地处右玉县西南部,距县城38公里。大集体时代,该村拥有一百五十余户人家,近600口人。村民们依山而居,坐北朝南,东西狭长,住着清一色的石碹窑,土炕上铺一片竹席,后炕行李垛少不了两三卷羊毛毡。可以说该村就是右玉南山庄户人家的居家式样。
右玉虽不是牧区,但它是山西唯一的半农半牧县,庄户人养羊很普遍,这里紧靠内蒙古,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数千年的交汇之地。羊毛毡在这里被铺到土炕上,没有像草原上那样宽敞的地方做毡房。土炕和羊毛毡的结合,本身就有农耕和游牧融汇的意味。由于这里皮毛资源较为丰富,也就成了擀毡民间手工技艺生存的沃土,催生出像麻黄头这样的毡匠村。
现在,在村人口不足50人,毡匠仅剩三位老人,分别是霍丕林、赵瑞和赵凡。那天上午,我把他们叫到一块儿,共同回忆了麻黄头村毡匠手艺的传承人。
霍丕林(左)赵瑞(中)赵凡(右)2022年摄
据赵凡、赵瑞两位耄耋老人回忆,兄弟俩听父辈讲,他们村的毡匠手艺是繁峙人张六旺所传。早在清末年间,张六旺在平鲁城开设毡房,因他手艺好,毡品质量高,买卖讲诚信,他的毡房在当地以及内蒙和林、清水河一带小有名气,产品供不应求。
由于,他的毡业不断扩大,当地毛源供应严重不足,于是他和弟兄们就下朔县,上右玉,跨内蒙四处收购羊毛。一次,他收羊毛到了麻黄头,当地人对他的收购工作非常支持配合,两天收下好几花轱辘车,其质量也令他十分满意。后来,他为了感谢有关人员,竟杀了一头大犍牛,和人们放开喝了两三天烧酒。经过短暂相处,他认为该村人憨厚老实,豪爽大气,值得一处。自后,他干脆将现大洋放到人们手中,委托村民为他代收羊毛,他付一定酬劳,村里人眼瞅这送上门的美差事,有谁不干呢?在物质利益的推动下,很快便把该村变成了张六旺的羊毛收购点。
打从该村有了收购点,他不接久常来往,朋友们看年纪轻轻手艺好,又没对象,就将本村美女赵大女介绍给他,郎才女貌,两人一见钟情。后来,他为了爱情把平鲁城的摊子干脆撂给哥哥,只身一人来到麻黄头村,成了赵家上门女婿。
他成家后,一人无法从事擀毡业,就收武老豹和赵文善为徒,将毡匠技艺传给他们二人,使他们成为麻黄头毡匠的第二代传人。
继后赵武二人不仅将手艺传给了他们的儿子,同时还传授给了本村其他亲朋好友,解放前后,该村的毡匠队伍迅速发展壮大,全村所有的姓氏中,几乎门门有毡匠。据赵家兄弟俩回忆,麻黄头村毡匠第三代传人就多达33人,具体名单如下:
赵瑞、赵凡、赵喜、赵生、赵壁、赵玺、赵云贵、武拴娃、武根娃、武三、武秉功、闫培德、闫秉善、刘青、刘玉喜、王悦、王绪、白俊、申成福、申成香、杨悦、杨枝、杨云、霍凯、霍君、霍培、霍英、霍秀、霍忠、韩国喜、韩明仁、张二、雁和新。
麻黄头村毡匠第四代传人共计15人 ,具体名单如下:
赵存珍、赵存香、武海生、武悦、武芳、刘悦喜、王玉虎、白国英、张日珍、王德成、霍丕亮、霍丕富、霍丕宽、霍丕林、雁生华。
时跨一个多世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传承了四代毡匠业,出了50多位毡匠手艺人,这在右玉三百多个村庄中是绝无仅有的,因此,它在右玉历史中成为名副其实的毡匠村。
上午,我们基本理清了该村毡匠发展的历史渊源,统计出各个年代的毡匠人数。下午三位老人又分别与我叨拉了他们亲身经历以及各自所知的一些毡匠故事。85岁的赵瑞老人回忆起姑父张六旺,说他脾气特别暴躁,对徒弟要求极其严格,做营生过程中,如徒弟不按规程行事,他就会大发雷霆,对你毫不留情,轻则臭骂一顿,重则拳打脚踢;他对毡艺精益求精,穷富顾客一样看待,从不看人下菜碟,无论给谁做营生总是一板一眼,童叟无欺,他常说挣上人家生的,吃上人家熟的,日哄人家葬良心,他把诚信融入了匠艺;他喜欢吃喝,为人大气,时长嘴馋,他会买一头牛,屠宰过后,自己只留10来斤精肉,头蹄下水让杀牛的拿走,其余牛肉全部分给村民;他脾气虽坏,但心肠挺好,他将毡艺毫无保留地都传授给了徒弟们,他带出的徒弟个个技术精湛,人人都讲诚信,靠技术占领了市场,凭诚信赢得了尊严,他们无论走到口里或口外,只要一提麻黄头毡匠这一大号,伺主总会放心地将营生交给他们。后来,其它地方的毡匠为了好揽营生,冒充麻黄头毡匠,多地发生了“李鬼”现象。
赵凡老人说,当毡匠是个受罪营生,上世纪60年代初,正是饿肚时期,口里营生不多,万般无奈,只好出口外。1961年过罢元宵节,他和姐夫霍凯,一人扛大弓,一人扛竹帘,每人肩负60余斤,一路北上,出了口外。到了呼市舍不得花钱住旅店,只好夜宿火车站。那时节,正是春寒料峭,呼市的天气仍然十分寒冷,他算是穿了一双洋板鞋,可脚趾头几乎全在外,进了车站,他冒下竹帘,急忙揉搓冻麻了的脚板,一位好心的旅客,看到他暴裂十字的脚后跟蛋,心生可怜,给了他一双半新旧的黄秋鞋,让他顿觉人间温暖。
去了乌兰花因没介绍信住不了旅店,眼看天快黑了,一天赶路连饭也没顾上吃。此时,两人又肚饥又心急,情之下,姐夫在附近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与人家说明来由,乞求暂住一休,人家说全家六口人就烧一间房,没办法留宿。他又问人家有没有熟吃的接济几口,人家从笼里给他取出五个冷馒头,然后对他说,前面不远有一大旅店,就是你们山西右玉人开的,我领你们去,估计住店没问题。那时候的口外人真好,出门人有事相求,他们总会竭尽全力尽力帮忙。
店掌柜叫李岗,南山元堡村人,
出了乌兰花的第三天,从早走到黑,他们想找个地方住下来,结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瞭见前方有灯亮的地方,进村一看只有两户人家,正好碰上人家打发死人,遇上这情况,住宿没指望,他们乞讨事主给口饭吃,人家二话没说,打发一女人,从事宴地里的厨房舀出半盆羊肉臊子,压了几剂白面饸饹,他们吃足喝饱后,人家送出他们说,向前再走五里路,翻过一个梁梁就是汉营村,你们就住那里。口外人说路程,讲的都是跑马里,结果五里路,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在后草地里他们主要是为牧民制作毡房,加工毡片,做一斤羊毛两毛钱,那里的羊毛土沙多,夹杂的柴草多,弹毛特别费力,弹弓不单用腕力,而是用尽上肢甚至是浑身的力气才能使脏东西从羊毛中分离出来,费劲不说,尘土味夹杂着毛骚味直扑鼻孔,直钻气管,一天干下来简直让人难以承受。
再就是这里喂的苏联羊多,这种羊毛不光是不好往开弹,就连毡坯也不好做造,宽了洗长,长了洗宽,总是不能如愿洗回。
两人一天玩命地干,可做30斤毛,每人能挣三块钱,一天干下来,骨头就像散了架,其实,他们挣得就是辛苦钱。
霍丕林跟父亲,也没少跑口外,没少遭洋罪,但因家庭人口多,父子靠耍手艺挣得钱刚够养家糊口。他到了问媳妇的年令,说媒的挺多,可自己拿不出钱,一个个都告吹。
霍丕林弟兄四个,他为二,他和三弟霍丕宽,子承父业,当了毡匠,在他的记忆中,父子们当毡匠最辉煌的时期是上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农民承包了土地,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他们种粮的积极性,粮食打的多了,不仅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同时也带动了畜牧业的发展,农民养的羊多了,产的毛多了,家家都有擀毡子的迫切欲望。
1983年他和父亲、三弟,父子三人到了山阴县玉井公社,那时候该公社17个生产大队,几乎村村开煤矿,当地农民根本用不着自己下煤窑,只要买头骡子,买辆小平车,雇一外地侉子赶平车,一个月下来就有不菲的收入。因此,这里的农民不仅仓里有粮,同时柜中也有钱,父子仨第一站就选了玉井公社第二大村——王老沟。
当时,贾兴民任大队支书,进村之后他们为了节省时间,多做营生,想选一个固定做毡子的地方,社员们说大队有闲窑,此事必须找支书方可解决问题,于是,他们找到了贾支书,人家非常砍快,当即让人为他们腾出两间窑。
霍丕林记得清楚,说那年刚过二月二,父子仨就起身了,一直快到八月十五才会家,一督气在王老沟钻(住)了半年多。他们支架起摊杖,先给贾支书做了一块55斤羊毛的磕炕毡,当他们毡子擀好在院内晾晒时,全村有心思擀毡的人,都纷纷前来观看,看右玉匠人擀毡的手艺到底如何?如好他们也要做。
结果,人们见到他们擀出的毡子白生生、硬锃锃、光溜溜没的驳。全村总共有350多户人家,2 /3还多的人家都要擀毡,有的人家做毡不只一块,做了炕毡还擀条毡。
贾支书为他们提供了工作便利,父子们从内心特别感激,但也找不到合适的报达方式,他们中途回老家时,托人给贾支书买了三瓶汾酒,结果人家除没要,还把他们日脏了半天。自后,他们只有给全村人做好营生,以此回报王老沟人,大家都高兴。
另外,他们也特别勤快,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总是把大队院打扫的干干净净。有时,村干部无事喜欢吃个烧山药,这是霍丕林的拿手绝技,只要人家提出,他会砍下手中的活儿为他们烧山药。一次吃罢烧山药,一位矿长的“大千金”,弄得满嘴是黑,想洗周边又没水,她捩起胯子让霍师傅从裤兜里掏,他以为叫他掏手绢儿,结果人家告诉他,就把那十块的票子给咱往出抽个四五张,人家擦完嘴,一张张都都扔给了他,他感到这地方的人可真有钱……
他们除了阴历五月十八老家过庙会,回村看了两天戏,其余时间均在王老沟做营生,中秋节父子仨回家时,总共半年多时间从该村拿回现票子一万五千块。第二年父子仨早早又来到玉井镇的第一大村——水头村,同样做了半年,又挣了万四五,担(读如胆)回两提包钱,碰上小煤窑发工资尽给的是一块五毛的碎钱。
那年代,农民能成为万元户,那简直是不得了的事情,右玉县高墙框公社曾有个铁匠,搞铁业加工挣了一万多块,被区、县两级树为发家致富的典型代表,本人还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那天后晌,我与三位师傅一直谝到牛羊进圈,后来闫二白电话喊我吃饭,我们才结束座谈……

修弦刀2008年摄
擀毡,是将牛羊毛通过一系列工序擀制成毛制品的一种民间手艺,至今在我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擀毡使用的主要工具有:弹弓、大小竹帘、撒杖、压扇、勾板儿、手掌儿、修弦刀以及帽盔鞋楦等。
麻黄头毡匠师傅们给老右玉制作的床毡2008年摄
它的制作多达17道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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