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林漫步:雷勇:从《隋唐演义》看清初小说家的历史观
雷勇:从《隋唐演义》看清初小说家的历史观
《隋唐演义》是隋唐历史题材创作的集大成之作。小说以隋炀帝、唐玄宗的“再世因缘”为线索,艺术地再现了隋、唐两代兴衰的历史。褚人获继承了传统史学的道德理性精神,在总结隋、唐两代兴亡教训时肯定了“人事”的作用,在对隋炀帝、唐玄宗失国原因的具体分析方面也带有较浓的理性成份。但是,在对一些历史现象无法解释时褚人获也将其简单地归之于“天命”和“天数”,这表明其历史观也有非理性的一面。历史观的这一矛盾直接影响了研究者对这部小说价值的认识,例如,马积高、黄钧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就对《隋唐演义》做了这样的评价:“由于作者思想浅薄,对历史本质缺乏认识,单纯满足于表面现象的渲染,客观上流露出对糜烂生活的津津乐道。加上封建正统思想、因果轮回观念的宣扬,使得这部作品成就不高。”[1]历史观这种矛盾在作品中究竟有哪些具体表现?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矛盾?本文拟就此略作探讨。
一
褚人获在《隋唐演义序》中指出,他在创作时所作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借用了《逸史》所载的“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因缘事”,并将它作为全书的“始终关目”。[2]在小说第89回“总评”中也有这样一段话:“此回乃大关目处。隋自隋,唐自唐,传以‘隋唐’立名,以李渊与世民即肇基于开皇中,故以隋唐合传。但唐至太宗即位,而隋之气数已终,作者乃先于炀帝清夜游幸之时,勾出与贵儿马上定盟,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遂于太宗魂游地府,目睹听勘炀帝一案,以贵儿忠烈降生皇家,以炀帝荒淫反现妇女身,完马上之盟,正见隋唐之所以合处。”这些都说明了“再世因缘”在全书结构上的作用。然而,这个故事的作用还不仅仅局限于此。这个因果框架将两组本不相干的历史人物联结起来,不仅使全书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且还蕴含了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明显动机,体现出了作者对国家兴亡这一重大问题的思考。褚人获从前人创作中广泛撷取素材,又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念对它们进行了加工、改造,因而使作品体现了自己的历史观和文学观。
由于题材来源的复杂性,《隋唐演义》中体现的历史观也比较复杂,但总的来看,褚人获在总结隋、唐两代兴亡教训时继承了传统史学的道德理性精神。在小说第3回开篇有这样一段议论:
从来国家吉凶祸福,虽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数,必有预兆。于此若能恐惧修省,便可转灾为祥。所谓妖由人兴,亦由人灭。若但心怀猜忌,欲遏乱萌,好行诛杀,因而奸佞乘机,设谋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灾,且适足以酿祸。
这可以说是作者的历史观的总体表述。他一方面承认“天命”的存在,但同时也肯定了“人事”的重要性,而且认为“国家吉凶祸福,虽系天命,多因人事”。在小说第29回作者还有意增加了一段袁紫烟观天象的情节,她在回答隋炀帝所问的“帝星”摇动问题时提出了这样的观点:
此乃天意,恐非人力能除。惟愿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祸自消。
认为君主修德就可以挽回“天心”。但遗憾的是,“任你天心显示,草木预兆”,隋炀帝本人却“只做不见不闻”。在第84回又对神怪之事发了这样一通议论:
自来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尝无,惟正人君子,能见怪不怪,而怪亦遂不复作,此以直心正气胜之也。孔子不语怪,亦并不语神,盖怪固不足语,神亦不必语,人但循正道而行,自然妖孽不能为患,即鬼神亦且听命于我矣。若彼奸邪之辈,其平日所为,都是变常可骇之事,只他便是家国之妖孽了,何怪乎妖孽之忽见?此所谓妖由人兴,孽自己作也。至若身为天子,不务修实德,行实政,而惑于神仙幽怪之说,便有一班方士术者来与之周旋,或高谈长生久视,或多作游戏神通,总无益于身心,而适足为其眩惑。前代如秦皇、汉武,俱可为殷鉴。
“妖由人兴,孽自己作”,“天子”的责任应该是“修实德,行实政”,而不应“惑于神仙幽怪之事”。
作者以“再世因缘”的框架将隋炀帝和唐玄宗联系起来,但却在因果轮回的荒诞形式中融入了“人事”决定兴亡的观念。作者笔下的隋炀帝和唐玄宗都是风流天子,但同时也都是亡国、失国之君,两人的共同特点是“驰了朝纲,占了情场”,因沉溺于儿女私情而招致国家和个人的悲剧。作者以这两个人物贯穿全书,历史反思的意图十分明显。作者肯定了帝王之情的合理性,但与此同时也揭示了情与政的矛盾。与普通人不同的是,帝王的情感生活是带有明显的政治性的,寄情声色势必会对朝政有一定的影响。帝王的特殊地位使他们可以最大程度地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而这些欲望的满足又常常是以牺牲百姓的利益为代价的。为了自己的享乐,隋炀帝不断大兴土木,骚扰百姓。在小说第27回开篇作者有这样一段议论: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无穷。论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兴作,亦何损于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财买办,那一件不是民力转输?且中间虚冒侵克,那一节不在小民身上?为君的在深宫中,不晓得今日兴宫,明日造殿,今日构阁,明日营楼,有宫殿楼阁,便有宫殿上的装饰,宫殿前的点缀,宫殿中的陈设,岂止一土木了事?毕竟到骚扰天下而后止。
第37回再次议论道: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剥了他的财,却又疲他的力,以至骨肉异乡,孤人之儿,寡人之妇,说来伤心,闻之酸鼻。
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之欲,若无有效的约束与限制,必将弄得民穷财尽,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就“占了情场”而言,隋炀帝与唐玄宗基本上是相同的,但在表现他们的“驰了朝纲”时小说的侧重点又有不同。写隋炀帝突出的是他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荒淫生活,而写唐玄宗时更多表现的是因沉迷声色而造成的一系列重大失误。杨妃入宫后,玄宗从此“深居宫中,日事声色”。秦国模兄弟“见贵妃擅宠,杨氏势盛,禄山放纵,宫闱不谨”,因此联名上疏,“谓朝廷爵赏太滥,女宠太盛。又道安禄山本一塞外健儿,谬膺节钺,宜令效力边疆。不可纵其出入宫闱,致滋物议。”疏上,玄宗不悦,而群小又“交进谗言,说他语涉讪谤,宜加重谴”,玄宗乃降旨将二人革职。“自此谏官结舌不言”。而玄宗“只道天下承平无事”,于是“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又命安禄山与杨国忠兄妹结为眷属,时常往来,赏赐极厚,一时之贵盛莫比。”而李林甫、杨国忠与安禄山等人先是“朋比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宠”(第81回);后来则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最终引发了安史之乱,大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归根结底,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唐玄宗自己的怠政和用人不察,过分沉迷于个人的情感,于是“驰了朝纲”,对杨国忠、安禄山的种种不轨行为坐视不管,最终重蹈隋炀帝之覆辙。
国家的兴亡,“虽系天命,多因人事”,冥冥中虽然有一个“定数”存在,但只要统治者“能恐惧修省,便可转灾为祥”。这可以说是褚人获历史观的核心内容。
但是,从全书来看,作者的历史观又有非理性的一面。小说第32回有这样一个情节:隋炀帝原本是一个“尖头贼眼,脚短体肥”的大老鼠,由于他在人间祸害百姓,招致仙人皇甫君的惩罚,小说写道:
那贵人在上怒目而视,把寸木在桌上一击道:“你这畜生,吾令你暂脱皮毛,为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荒淫肆虐,一至于此!我今把你击死,以泄人鬼之愤。”喝武士照头重重的打他,那武卫卷袖撩衣,举起大棍,望鼠头上打一下,那鼠疼痛难禁,咆哮大叫,浑似雷鸣。武士方要举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童子,手捧着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对皇甫君说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来,俯伏在地。童子遂转到殿上,宣读天符道:“阿摩国运,数本一纪,尚未该绝。再候五年,可将练巾系颈赐死,以偿荒淫之罪,今且免其菙楚之苦。”
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昏君,却受到“上帝”的保护,连皇甫君这样的神仙也对他无可奈何,这就是超越了人的意志的“数”。小说第81回又有这样一段议论:
看官听说,杨贵妃既得罪于被遣,若使玄宗从此割爱了,禁绝不准入幸,则群小潜消,宫闱清净,何致酿祸启乱?无奈心志蛊惑已深,一时摆脱不下,遂使内竖得以窥视其举动,交通外奸,逢迎进说,心中如藕断丝连,遣而复召,终贻后患。此虽是他两个前生的孽缘未尽,然亦国家气数所关。
在小说中关于“数”、“天数”、“定数”之类的表述还可以看到很多。如:天地间死生利害,莫非天数。(第5回)
哲人虽有前知之术,能趋吉避凶,究竟莫逃乎数。……故知数之既定,不但古帝王不能免,即精于易者,亦难免耳。(第51回)
天下事自有定数,一饮一酌,莫非前定。(第67回)
人之遇合分离,自有定数。随你极是智巧,揣摩世事,臆测屡中的,却度量不出。(第70回)
这些议论说明,在作者的历史观中的确保留了非理性的成分。总的来说,从理性的角度思考国家兴亡时作者是肯定“人事”的,尤其在对隋炀帝、唐玄宗的具体分析方面带有较浓的理性成份。但传统的道德理性观念无法解决一切问题,因此,在遇到一些具体问题时作者又不得不搬出非理性的“天命”、“天数”。如,窦建德是被作为一个正面英雄形象来塑造的,在小说中作者突出了他的品德,也强化了他得民心的一面。窦建德兵败被擒,他治下的百姓哀痛不已,他们说:“夏王治国,节用爱人,保护赤子,时沐恩泽。今彼一旦失国,我侪小民如丧考妣。”(第58回)就连郑国的百姓也为他感到惋惜:“那个夏王,闻他在乐寿极爱惜百姓,为人清正,比我们的郑王好十万倍。那皇后更加贤明,勤劳治国。今不意为了郑王,把一个江山弄失了,岂不可惜。”(第59回)这样一个英雄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悲剧下场?作者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只好将一切都归于神秘的“命”和“数”。小说第58回借徐懋功之口作了这样的解释:
窦建德外有良臣,内有贤助,齐家治国,颇称善全。无奈天命攸归,一朝擒灭,命也数也,人何尤焉!
此外,作者在谈到隋时多强调“人事”,但一关涉到唐就会奢谈“天命”。如在小说中曾一再预示李氏当兴。小说第2回隋文帝的洪水淹城之梦早就为全书奠定了基调;“真命天子”李世民则处处受到“天”的垂爱,每到危难之时就会有神灵出来救护,而其他英雄无论如何贤能,在这个“真命天子”面前则注定要以失败告终。然而,即使是李世民也不能违背“天命”。在他晚年,天象预示有“女主昌”,民间也流传“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秘记”,为此李世民杀掉了小名叫“五娘”的功臣李君羡,但他所作的一切都无济于事。武氏“代有天下”,这是“天之所命”,因此人力无法改变这一现实。尤其是李世民明知“才人姓武有碍”,但却因私情不忍与之分手。这就是“人”的弱点,在“天命”面前,“人”显得是如此的渺小、无助。武氏篡位是天命,而玄宗因痴迷杨妃而失国更是前世注定之事,这一切都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由此可见,《隋唐演义》的历史观是比较矛盾的,作者摇摆于“天命”与“人事”之间,但总体来看又是逐渐向天命观倾斜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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