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肩头（组诗）

文/王国良

 

1》麦秸草帽

 

金灿灿的故乡，被麦秸

编进草帽，六月的麦香

蝈蝈的鸣唱，刻一张季节的光盘

带着父亲的茧花，给我

撑起一片思乡的绿荫

 

仿佛又回到童年，老井旁槐树下

听奶奶讲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小手支起的下巴，翘望远方

多想跳进村边的小溪，骑上细鳞鱼

游向大山外面的世界

 

告别小村，正是酷热的仲夏

我用一根桦木扁担，挑起一个行李

一袋奶奶的叮嘱，和全家的希望

戴上父亲的草帽，走向大学校园

 

三十年前的那顶草帽，早就遗落风中

而故乡却像草帽一样，总在夜深人静的

时候传来麦浪的喧响，变成一轮

金黄的月亮，在窗外与我对望

 

父亲来了，送我一顶新编的草帽

顶着田野的清芬，穿过铁人大道

我就是一株行走的麦子，每个日子

都是拔节灌浆的旺季，我在忙碌中成熟

等待岁月的银镰，从脚下欢快的掠过

 

2》东边井

 

那个燥热的夏天，第一次从这个

北方四等小站下车，忍着干渴端详

这三个字，除了阳光，竟挤不出一滴水来

 

只有靠近它的南塘，用浩淼的

烟波，招徕城里的有闲人钓鱼

拍照，上王家酒楼，吃地产土鸡

 

不大的乡镇，到处都是人工森林

和新修的水库，日本人遗留的火车站

被砸碎填平，盖上了百姓新居

 

再次到来，站前的一排樟子松

经不住时光的追赶，已长成擎天绿伞

护佑一口虚拟的井，守望岁月的站口

 

那位半生都在熬夜的值班员，却已从

亲手植下的风景退出，在东山坡

沉沉睡去，想把亏欠的睡眠一一补回

 

每到清明都要路过这口井，看望

一生都在为儿女打井的老人，跪拜叩首

透过思念腾起的火焰，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岳父

 

3》父亲的肩头

 

一场又一场雪，从黑板前飘落

在父亲的肩头积厚岁月

与那所山村小学的钟声

把一批批大山的子孙送往远方

 

周六傍晚，从二十里外校园启程

深夜回家度假，山村连着山谷

弯弯的山路夏有萤火，冬有雪花

坎坎坷坷，四十载扛起两头牵挂

 

度假，就是劳作，走进深山拉柴

扛来一冬的温暖，开荒种地

操持一家七口的温饱，像一头牛

肩头拉着一家老小，一步步从困顿走过

 

那年扛着一卷行李退休归来

重重皱纹，沧桑含着眷恋，转天又扛起一袋

豆角玉米，挤上去油城的汽车，去照看孙女

只给山村留下一个瘦弱匆忙的背影

 

4》父 亲

 

一座大山，被八十六个沉甸甸的年轮

压成了一棵佝偻的老榆树

压成了一个无人读懂的问号

 

嶙峋的脊背好像还驮着什么

每走一步都是晃晃悠悠的挪动

脸上却是重重叠叠的微笑

 

身居苍山，绿化大地的父亲

守护床前，让太爷和奶奶享尽天年的父亲

含辛茹苦，给六只雏燕一片蓝天的父亲

真的老了，老成了一枚经霜后的山核桃

 

心里一直揣着一块滚烫的石头：把当年逃荒

流落异乡的太爷和奶奶的遗骨

送回远在卧龙山的故里，送回家族的祖茔

 

当一切准备就绪，您在两副灵柩前跪下

叩下三个响头，用嘶哑的泪音喊声爷爷和娘

窗外大雨如注，宛若几代人湿漉漉的情

 

之后，您每天都能要沿着城区小路，与那些亲手栽下的

樟子松、云杉、白桦握握手，拍拍胸

坐在厚厚的落叶上，闭上眼睛，听百鸟朝凤

 

5》父亲的帽子

 

父亲的一生戴过

很多帽子，有狗皮的

獭兔的 毛线的，还有上写

“白专分子"纸糊的帽子

 

当老师的父亲

上班前总要正正帽子

然后在镜子里看看自己

像在叮嘱着什么

 

也曾把一顶簇新的羊剪绒

帽子，在一个大雪天

送给了一个没有帽子的学生

自己则在下班的路上冻破了耳朵

 

之后，在风雪交加的路上

父亲又失踪过几顶帽子

有人看见，一个乞丐，一个

老人，戴的就是父亲的帽子

 

直到父亲八十岁生日

才戴上他的孙女用马海毛

就着灯光和一个晚上的回忆

织成的一顶连在衣服上的帽子

 

而父亲从童年到大学，给我

买的帽子却一顶不少，都被他

收进一个柜子，偶尔翻出来捧在

手上，像在端详那些远去的日子

 

6》父亲的咳嗽

 

不抽烟的父亲

有时却要组织几声

咳嗽

 

比如孙女对奶奶说话的

嗓门有点大了

他是在批评你不够孝顺

 

有的则要猜一猜

比如，电视里

正在播一条广告

他突然轻咳几声

 

凑到荧屏前一看

一位德高望重的名人

正在为推销尿不湿

调动面部几块打褶的真诚

 

有的却含义深奥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即使父亲不在身边

自己偶尔有了什么不妥

也会被别人的咳嗽

惊出一身冷汗

 

7》家养的春天

 

窗外冰封雪裹  苍白的冷

让诺敏河畔的故乡

在北风的刀尖上打着寒战

 

而年迈的父亲早早把春天

栽进花盆，养在阳台

葱茏着每个平静的瞬间

 

阳光下春光旖旎，浮苍

滴翠之上，盛开的时光

用姹紫嫣红抹去岁月的沧桑

 

坐在花香里的父亲，戴上

耳机听高山流水  二泉映月

也听漫天飞雪，温馨在芬芳定格

 

父亲偶尔也为春天剪枝

松土、灌溉，或与一花一叶对视

又想起了风华正茂的当年

 

伫立春韵，绿意在脉管流淌

父亲养的不止是花草，也是葱郁的

格调，不老的日子，拔节的神往

 

8》给父亲敬酒

 

时隔三载，父亲再次端起酒杯

用儿女斟满的孝心，灌溉阖家的团聚

 

都回来了，有的带回山珍海味

有的带回第一次见面的重孙

有的带回了异乡的口音

 

父亲毕竟年迈，八十多岁的

夕阳，小抿一口就已红霞满天

 

杯子里的江河，春潮不再澎湃

只有唠叨荡起微澜

像被酒浸泡过的叮嘱

 

一桌子的菜，来自天南地北

父亲的碗早就满了，而一双双筷子

还在添加五湖四海的风味

像在添加思念之后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