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意象
胡西淳
草书,让我敬拜。
在书法展厅,让我席地而坐久久仰望的,是草书。草木森森,阳光绚烂。在草书面前,往日积累成语诗词显得那么蹩脚无力,只有屏住呼吸,感受胸怀里流动的一束灵光,灵光在抚摸苍茫大地和江河的曲曲弯弯,在勾勒连天接地的瑰异峰峦,鹰飞虎跳,清晰来路,烟霞奇绝处,悠然峰回路转。我知道,单凭一时的灵光,也捕捉不到艺鸟片羽,只将心底聚集多年临池意象团彻底打开,些许领悟天幕一次公演。
中国的草书艺术是什么?意象和我同时在惶惶捕捉。
想那书房尽头,墨色的骤风乍起,山林顿时黑了面容,奇峰突兀,虬枝盘旋,短暂和谐,演变为抗衡后的凌乱。书斋田圃,容不下墨迹的狂颠,毅然越过峦山岩壁,倚着江河古道,寻觅史籍里风蚀的碑刻,窥探竹简指向的一脉辽远......
灵敏的墨迹、聪敏的时光,没有片刻的犹豫,随着命运的箭矢,向多维空间飞旋。汉草圣张芝,书《秋凉平善帖》,江河肆意状,蜿蜒却内敛,起笔夸颠连,收笔含蓄燕尾,六行八十字,样子似逆流倒灌,却一路浩荡,其迹高古,冠绝古今。但见王羲之《十七帖》,宽衣博带,鱼笺绢素,道尽生活之感慨,从容淡定,洒脱率性,气象超然。醉意长安的张旭,强势纵逸的《古诗四帖》,却是疾风狂草,急雨连绵,犹如天崩地倾,石坠危岩。还是僧人怀素笃定,研习书艺练,取叶为纸,一次挥洒数千张,洗墨为池,秃笔成冢。一页《自叙帖》,或闲逸或愤懑,禅机引荐,野鹤云天。书圣们早已静隐历史深处。耕耘墨色山野,倾情碧海连天。
徜徉书艺长廊,慨叹先贤苦成的功力。是一方为官,是乡野耕田,都练就凌厉的腕力,心系一管,舞动紫毫长峰笔,云涌风飞,潮鸣电挚,是影龙蛇剪。剪影忽缥缈,忽凝重,把经典古帖颠覆,把厚重的碑石撞翻。但见草圣笔墨,犹如嫦娥天宫起舞,道士夜半出剑,东海浪花托起一座海市,西域走出一群艳丽飞天。不是幻觉,一片纸绢上,真的不见人影,只有一枝笔突上忽下牵动龙头,龙身龙尾随肆意穿过泛白云水,须臾间变成黑龙,云水依附黑云起伏。蜃楼海市,只是瞬间,而天际龙云墨伤,从此定格于碑帖。
芭蕉叶上,往日有序字体忽然有神灵附体,腾跃起来,还是那个字,还是那一行,字体恣意舒展开去,放笑于林莽,醉歌于山巅。想那祭祀的篝火,燃尽所有的夜晚,只有交错或私语,狂欢的焦炭,在月光注视下忽明忽暗......
隶书碑铭,楷书经卷,行书手札,录记亦实用。恰恰是醒目难辨,招人琢磨玩味的草书,最先将笔墨书写艺术化的,正是草书。
学草书,从何入手,众说纷纭。有大家言:从楷书入手;有名家警示:由行书至草,更有书法专家强调:直接临摹草书碑帖。然而明清书法家傅山却认为: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适发明者一笑。又言,“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
写草书自有法度,笔划连贯变化自有章可循,王羲之草书口诀:有点方为水,空挑却是言。宝盖无左畔,走之阙东边。又如:草勾添反庆,乙九贴人飞。
常见一些自翔懂书法的人,信笔草书,不得要领,错误百出。唬人一时,误己一世。识别草书,几乎是判定真假懂书法之简单分野。
草书是书法艺术之峰巅。
写在纸上、绢上、木竹上的草书,被骤风娇宠的字体,可以不见章节方阵,可以不见条格规矩,但研读草书血脉基因,皆有书写渊源,疾驰的笔,遵循传承有序之轨迹。正是笔墨高古背景,衬托出个性洋溢载歌载舞的自己。
唐代诗人李欣,有诗《醉后赠张九旭》: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两三声。兴来洒素壁,挥毫如流星。
自信,潇洒,迅疾,果决,是先贤们书写草书时的真实写照,特写素描。
学养积淀,临池磨砺,兴致所致,一挥而就。真正草书一定是艺术化的,是有大意象、大气象。龙飞天庭,所到之处留下绵延起伏山之脉象,一笔流连绿草之晴川,一笔高士密集之长安,接住飞瀑的一片舒缓,放飞惊涛后面,一路走来的草圣先贤:王羲之丽情妍态,孙过庭群鸿戏海,张旭游云惊龙,怀素奇峰连绵,黄庭坚行云流水,董其昌飘飘欲仙,王铎如锥画沙,傅山鸷鸟飞旋......
凌乱而有秩序,颠连而有根基。云开雾散,是那个性的容颜。
草书就是这般铺天盖地、气吞山河的意象,回应我们的观望和仰视。
汉兴有草书。草书始于汉初,盛行于汉魏,复兴于元朝方,蜕变于明朝。清代草书不景气,号称盛世的康熙、乾隆时代及其后100多年,草书却一片沉寂,幸亏还有傅山、王铎和朱耷,在洋溢章草气息。至民国,只有于右任的草书影响久远。草书几乎是当代书法人最难攀爬的喜马拉雅峰峦。
倘若以水流水势引喻书法,那么长江是行书,黄河是汉隶,湖泊是中楷,溪流是手札,大海就是章草,而大草狂草,就是“遥看瀑布挂前川”的飞瀑。
草书之意象无穷尽。
抚摸酸楚的脖颈,静心暗想:继承比仰视更实际,省察比慨叹有效,临摹也是传承,要紧的是临摹之后,出现一个有来历的自己。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所有的凝望,都被一束束重墨和飞白收拢,在最喧响的地方,静落飞燕,在最清冷的地方,寂寥山泉。
走出书法展厅,走在大街上,恍然间,那拥挤车流游人商厦统统不见了,恍然间一绢草书,从上古向今日葱郁的大地蜿蜒铺展。岂止是学府楼馆,贫穷的乡间草舍,苦涩的工地工棚,有人苦吟挥毫,笔走龙蛇,如渴鹿奔泉......
一纸草书,穿数千年云烟,必万载流传......
刊于《吉林日报》2019年8月31日东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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