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冬时节,城市中四季常青的树照常每根枝条挂满了叶子,只是没有其他季节的叶子那样鲜嫩,颜色呈黧绿色了,精神也没有了其他季节的饱满。不少的树叶纷纷地掉落下来,还剩下直直的枝条直愣愣地指着天空。其他的树叶一经掉下来便被环卫工扫了去,银杏树的树叶因为美观,便没有被即刻清扫,挣扎出一出生命最后凄冷的美景。阴冷的风吹过城市,吹过人们的身子,天色常常是昏暗的,一天到晚如此,这阴郁的天色有时候一持续便是一个月,甚至更久。世界变得很潮湿,有了几分苍凉。城市的花坛中移栽来冬天才绽放的花卉与耐寒或喜寒的其它植物,给城市的萧索中点缀了一些生机,人们簇拥着去拍照留影,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和表情,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有。
到了冬天,夜时变长了,天很晚才亮,白昼又会早早的便黑了。但每日城市的人头攒动依旧如此,喧哗依旧如此,挤着前行的车辆依旧如此。四处仍是高楼大厦,望不到所谓天边,唯能仰视头顶,恰若遭到了包围、裹挟、囚禁。
列戈文与安依娜的儿子列希伦上个月月底逝世了,死于癌症。孩子只三十二岁,没有结婚,便如此死去了。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孩子谈了女友,可想拼搏出一番事业再行结婚之事,若不然,爱情极易遭生活消磨。谁知竟出了意外。女孩儿叫莫芝雅,善良,皮肤白皙,生得乖巧,相由心生,对着列戈文与安依娜说道:列希伦走了,但无论如何我将永远是你们的女儿。这话又惹得两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潸然泪下,以致到了最终痛哭不止的地步。
老来丧子,没有比这更无助、绝望的事情。
父母竭尽全力为孩子治病,不过医治两个月后,孩子不愿意再继续治疗,他知道医生说过,他的病没有医治的可能性,除非出现奇迹,他的医治不过是为了延长寿命,而也可能因为医治对身体的损耗会加速他死亡的到来。他不愿身体遭了罪最终还是走向了死亡,除了止疼的必要药物,他不想遭医院的罪,也不愿花那毫无意义的钱。身患绝症的人总有一个难以接受、愤怒、难过又遗憾接纳现实的过程。列希伦最常说的是抱歉,最希望的是他的父母能好好的活下去,那是他病中最长说的话。列希伦是个孝顺的孩子。
列希伦的遗体捐献给了医疗研究事业,为国家医疗做贡献,还说事后他的器官能用的尽量用在别人的身上,不然烂了也可惜,如此他的生命的一部分还能得到延续。他还说虽然他知道社会的太多阴暗面,也碰到了生活中太多不好的人,但这个世界只有爱才能继续下去,所以那是他最后要做的。
母亲的心总是比父亲的心要软弱一些。处理完了儿子的后事,回到家,家里一切就变得叫人觉得冷寂了。母亲无心做任何事,而事已至此,到了时间也要吃饭,列戈文也无心去做饭,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妻子的身体也要紧。列戈文简单炒了三个蔬菜,又煮了一锅稀饭,将菜端到了客厅棕色的桌子上,再盛了两碗稀饭,筷子放在瓷碗上清脆地噔了一声,那声音那样的响烈。“吃饭吧”,列戈文冷冷地说道,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大,而他却感到了那声音怦然地回荡在整个房间中,他从来是厌烦城市的喧嚷地,连夜里也如此,而在这一刻,他感到城市静得吓人,如同农村野外的深夜。妻子慢悠悠地来到餐桌前,坐下的动作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人都吃饭如数米,夹菜同样如同在数数量。
吃完饭,接水准备洗脸洗脚睡觉。苍老的失掉水分的起褶的手伸进洗脸盆里,感到一切的念想如同这盆里的水,一望见底。他们老了,孩子也没有了。
睡觉前母亲打开了她卧室旁边的卧室门,那是儿子的卧室。打开灯,屋里的窗帘紧掩着,床上的被褥被她整理得很整洁,儿子常常独坐的书桌前如今空荡荡的,桌子上是儿子曾经用过的电脑和看过的书。因为房子用得久,地板砖显目地出现了磨损痕迹,雪白的墙壁因为岁月的侵蚀也已经变得暗灰了。母亲呆呆地盯着房间里的一切,孩子的父亲就站在孩子的母亲身后用浑浊的眼眸望着她的背影,安依娜看了几眼儿子经常待的地方,于是眼泪又在了眼眶,站了一二十秒钟后关了灯和门便准备睡觉去了。
兴许是因为过度的悲伤和处理儿子后事的劳累,两位老人却很快便睡着了。
然而,这晚过后,二老除去了劳累,他们,特别是安依娜屡屡到了夜里没有瞌睡,便开着昏暗的台灯,久久地枯坐在房间里,一脸哀伤和倦怠。
二
为了儿子最后的担忧和期望,要好好的活下去。
半年后,列戈文与安依娜度过了最难以度过的时期。城市已然没什么值得他们留念的,到了这年纪也没物质、爱情等需要追逐的了,且留在这城市中到处都是儿子生活的影子,一切事物都叫人思念。列戈文本就从来希望生活在一个清静,不拥挤的地方,可是年轻的时候城市化发展,家乡待不住,一切人都往城市中挤,在城市有了家又想着孩子的前途,顾着孩子,孩子长大后还担忧孩子的工作和家庭的组建,人生什么时候是个完呢?没有。他一直渴望着能过清静的日子,然则必要的生活还得要,并且活着不是一个人的事儿。现如今孩子去世了,倒是能够想到自己最初的生活诉求了,然则如此的生活的实现,不如心里还有挂念的好。比起心中的挂念而叫人操劳,如今的“轻松”却是更叫人寂寞的颓唐的。
当列戈文商量着去乡下生活的时候,安依娜当即便答应了。年轻的时候向往大城市,如今当列戈文突然提到逃离的时候,她也突然感到自己就厌倦了城市的生活。天天生活在巴掌大的房子里,出了门便四处找不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四处是喧闹、人潮和车流。她如一只需要四处躲藏却暴露在众人之下的老鼠,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她希望她的孤独被安静滋养,一切使她烦躁,安静能让她的心里平静,只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们有两套房子,最新买的一套十来年前刚还完房贷,都是六十岁出头的老人了,他们想着没有了生活的桎梏和奴役,他们便可以过清闲的日子了,谁知他们的骨肉竟出了意外。而且生命前一年左右他们为孩子买了新的房子,儿子总要有自己的家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新房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去住,因为一家人感情融洽,他觉得一家人就该住在一起,他留念父母,不能分开。于是房子租了出去。他们花了点时间,卖了为儿子买的房子,挣那么些钱干嘛呢?他们已经没有需要担忧的人,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倘若说老来怕生病,那花钱的癌症治不好,不必去花钱,治得好的病呢?又不怎么需要花钱了。如今的年纪也远过了追逐物质,被物质束缚的时候,他们卖了第二套房子,他们的老年生活开销已经远远足以。他们现今所居住的房子仍保留着,第一,有房子也就算城里还有一个家,第二,那是儿子生活过的地方,他们舍不得卖掉。不单故乡是根,在城市中生活久了,也算是一个人的第二处根。
时间来到了第二年的初春,但一点没有春意感,更像是暮秋。一天晨曦,两人尽量带走更多的东西,拖着箱子,背着大包,提着小包,列戈文拿的东西更多一些,离开家往故乡走。下了楼往街道走,人烟无几,只听见清洁工的大扫帚洗洗刷刷地扫着地,街边的路灯微微地发着光,半腰树枝间可见一些隐隐的雾气萦绕着。风开始有些阴冷了,但空气还算清新。列戈文庆幸自己本是乡下人,因为本地人因为霾,唯能戴着口罩,去哪里都感受不到心灵的归宿,如何也逃不掉,只能用以“口罩”当作隔绝和抗议的武器。
列戈文带着妻子安依娜一直略微走在前面。上了列车,妻子很快便睡着了。列戈文看着窗外的一切高楼、人群和草木都被飞快地甩到了后面,他觉得自己在将一切都抛弃,倏然感到如释重负,但他更加的感到的是一切都在将他弃置。他离开的地方再没有任何东西是他还想留念的,或者是逃离,而他如今要抵达的目的地,母亲已然不在了,似乎也没有任何的东西是值得他期待的。他感到难过、悲哀。他想要哭泣,然而谁在乎呢?除了妻子,他再也没有了亲人。车厢里有的人睡觉,有的人在轻声说着话,有孩子的啼哭声,还有的人在过道穿行着,去接开水或上厕所,不一会,乘务人员又来车厢查票来了。反正,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又感到了孤独和人生的悲凉。他如同一只猛兽,知道自己要不久人世的时候便自己去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清静的地方,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或者希望自己少受些苦地离开,而盼望自己早些得到死亡的垂青。
下了火车,两人一人吃了碗面。换乘后,汽车在通往故乡的岔公路边停下。他让妻子先下了车,他快速地活动着自己老得有些僵硬、无力的江河日下的身体,从车上提下他们的所有行李,以显得他老当益壮和精神矍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全车人等着他一个人慢慢地提包囊他有些歉意。然而开始有人来帮他将行李提下车,还有的人说道:大爷,您不必急,慢慢地。他突然讨厌别人用以善良和关心的口吻和行动对他表示关切,他有一种得到别人怜悯或可怜的羞耻感。将一切行李都提下放在路边后,他喘着粗气,他“哎”地叹了一声气,他不得无奈地不承认自己确然是老了。
“先休息一会儿”,安依娜提议道。
列戈文站在原地,两手插着腰,依旧喘着还未平息的身体。终于到了自己的故乡,一切让人感到熟悉又亲切,故乡是丘陵地带,列戈文朝远处极目望去,高低错落的山一小座一小座的簇挨着,根据地势来看,高的地方大多是地和树林,低洼的地方大多是稻田。季节的原因,天色远近皆是昏沉沉的,植物都颓败了,田与地不少荒掉的情况,农村要养活人实在是太轻易了,可还有孩子读书、结婚等,如若想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乡下还是留不住人的,故此,太多的人都搬离了故乡或拼搏在外,家里的田地自然便有了荒掉的情形。所谓的“返乡创业成功”,都是些凤毛麟角的例子。微风夹带着田野的大自然的气味在空中飘散着,四处是那样的广阔、宁静,列戈文一下感到了心里的踏实和精神的释然,这地方如何能不叫人感到旷达呢?在这个地方他有他自己的存在感,不如在大城市,楼上楼下旁边都有别人,到了外面也随处随时是人流。他喜欢如今的安宁,那是儿时的感觉,那是记忆的重叠。事实他本就是故乡的人,如今却如同到了一个他的向往之地,并且他对它有拥有权,他如同得了什么倘来之物,窃喜和满足不已。他想:他一直不以城市里有他的房子便有了他的家,只是财物的拥有感而已,兴许那不过是他的一个住处,而他现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唯一的家。那个他一直渴望着回去的地方,如今他终于回去了,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歇息了几分钟后,准备往故乡的道路深处走去,这时候列戈文已经是坐在了行李箱的上面,于是他起身,右手拖着行李,左手提着行李,背上背着背包,往故乡的深处走去。安依娜要多拿一包行李,列戈文不让。如今的道路早已硬化,以前的道路不见了,水泥路吞没了他的记忆和记忆中包含的情感。自从母亲去世后,列戈文除了过年回家给母亲上香和放鞭炮,已经基本不回家了。行李箱的轮子在水泥路上咕咕噜噜地摩擦作响,两个苍老的身影在昏灰的季节中愈走愈远了。
一段小的低洼路过后是很小的一段下上坡,上坡过后是一段比较长的平坦的路,一只山羊在路的尽头旁的稻田里咩咩吗吗地叫着。走近一看,是一只母山羊,山羊的旁边还有两只或蹦跳或互相顶头的小羊羔,那显然是田里被绳子系住的母山羊的崽子。那山羊明显是绳子长度所及的地方的草都吃干净了,土也裸露了出来,没有了草吃才拼了命的叫唤。声音很大,扯着嗓子哇哇啦啦,像是肺腑的哀啼,像是婴孩的饿哭,听着真叫人觉得难听又难受。
平坦的一段路走完后又是一段上坡,刚上了上坡,便听见噗噗噗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快便让人看到了它本人的真面貌,是列里夫,若要追溯,他与列戈文全然是同祖宗的,年纪比列戈文稍长几岁,身子不高。头发蓬乱,已经黑黑白白,也已经随着年纪掉得没有那样浓密,身上穿着帆布衣裤,里面还塞满了没有理平或理顺的衣服,脚穿一双有些旧的运动鞋。手上还沾有务农的泥和做饭的碳墨,背明显有些驼了,身体有些瘦弱,脸上有了很深的褶皱,嘴的周围零零星星有一些花白的胡子,皮肤黧黑,与列戈文在城市中生活的人的皮肤形成了区别,列里夫从没组建过家庭,如今年纪大了,国家每月给他有一些生活补助,以及他自己微薄的一些收入维持着他如今的生活。
“大哥”,列戈文见到列里夫欣喜地喊道。
“戈文?”列里夫见列戈文满身的行李,于是三步当两步地跨前去握列戈文的手。
列戈文见大哥伸过来的手,忙放平了行李箱,将手伸过去,两只苍老的手便那样紧紧地握着。
还没等列戈文说话。
“侄儿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看我隔得远,事情发生后也没能给你帮得了忙,天上掉下来的事,还望你们看开点”,说时,一下从相见的高兴的语速一下变得一字一句地缓慢地吐出来。说道“你们”的时候又望了一眼弟妹。
“事已至此,不想开还能怎样?”列戈文随着又是一声哀叹将眼眉垂了下来。安依娜在一旁,脸上和眼神里也瞬即显现出一丝哀伤。
“你们这是回来……”。
还不得哥哥把话说话:“我们回来准备在家里生活了,城市到处都是喧哗和拥挤,孩子也没有了,在城里也没什么意义了,不如回农村来,过点安静的日子”。
做哥哥的听到“孩子没有了”表达痛惜地摇了摇头,“回来住好,回来住好,我也是不喜欢城市那样天天生活在一套房子里的,太憋屈,没有农村宽阔自由”。
列里夫接着问道:“真不走了?我还说时常感到冷清呢”。
“嗯”。
“列大哥是要去哪里?”
“不是我养了山羊,许是没草了,我去辗了地方”。
“额,那田里的山羊吧?”
“对对对,就是那山羊”。
话音刚落,哥哥见列戈文还身上背着行李:“你还背着行李,快先回去放好了,我也去辗了山羊,回来再聊”,“还有,今天晚上我家吃饭,你刚回来做饭也不方便”。
“不能不能,我带了吃的”。
“一家人可不许这样见外,家里也就是家常便饭,也不为你去买菜,再有,我们也太久不见了,聚聚”。
“改天,改天”。
最终盛情难却,列戈文只得答应了。
上坡走完后很快便到了家。
三
老式的砖瓦房,门前的地坝上因无人居住而有大雨冲来的淤泥。大门的木质材料也因时间久远而开始泛黑泛斑点。列戈文从包里掏出了在城市中久久的保存好的钥匙,有了锈斑,门上的锁也有锈迹,列戈文将钥匙伸进锁孔里,锁“噔”地一声,清脆地弹开了。开了门,列戈文先将行李都提进了堂屋里,暂放着。安依娜将堂屋边的一根凳子用屋里的旧帕子擦拭了几下,落了座。列戈文看着屋里的陈设,随处是他曾经生活的痕迹,随处是他的母亲的痕迹。
“饿吗?先吃点东西,中午只吃了点面”,说时,安依娜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扯开了,将另一半递给了列戈文,列戈文接过面包,朵颐起来。安依娜又拿出了保温杯,毕竟面包是干的,噎人。
“哥哥非得让我们去吃完饭”。
“他有那份心情便去吧”,安依娜接话道。
吃完了面包,“我先将行李提到楼上去”,还没说完,列戈文已经提着行李开始往楼上走了。安依娜寻来屋里的旧扫帚开始打扫屋里的卫生。
列戈文把东西都放进了楼上的卧室,拍了拍床上的灰尘,也拿起楼上的扫帚开始打扫卫生。正在这时列里夫往家回来,回家的途中得路过列戈文家,于是在路边便喊道:“戈文老弟,说了话就算数啊,收拾完了便先过来,也一段时间不见了”。
“好”,楼上正在打扫清洁的列戈文答应道。
“平时这地方就我跟你托布朗老弟俩,冷清得很,真盼望有人来,这地方如今要添人气了,他怕也快回来了吧?”
“额,好,托布朗干嘛去了?”
“要生活,他不是养了十来头牛吗?”
“额,对哟,我给搞忘了”。
“好吧,早点过来”。
“嗯,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过来”。
“哥哥真是这般客气做什么?”楼下的依娜也说道。
“不是客气,平时还盼来个人都来不了呢?”
听闻有人说话,列里夫家养的狗在不远处犬吠起来。其他的人家都到城市中去了,家里的房子也基本垮塌了。列戈文特别恋自己的故乡,还一直将家里的房子保存着,且每次回家如房子出了问题,也总不忘修缮一番,那是情感的根,也像是保全住了房子就像是永远地保存住了母亲一般。如今仅存的三家人相隔的距离也就不过彼此十几米或几十米远。
托布朗比列戈文又稍少几岁,一直梦想着当作家,并且写了不少文学作品,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出版,但如今仍没有放弃,他相信他是有才能的,只是没有名气罢了。他也一直没有成家,真正执着的作家是有良心和勇敢的基础,又不因贫困或富裕而易志的,托布朗便是这样的人。
简单在楼上收拾了一下屋子,列戈文将楼上清扫的垃圾撮下楼倒掉。倒了垃圾,又将楼下安依娜扫到一堆的尘垢扫进撮箕里,倒到了地坝边。
“箱子里收好的被子将就着盖两天,等洗了被褥再换”。
完了列戈文又寻来方锹,将堤坝上雨水冲刷来的淤泥铲掉。
“哎哟,我去上个大号的”,安依娜说道,于是往屋后的茅坑跑去。
铲完地坝上的淤泥,列戈文回到堂屋,他似乎又见到了母亲曾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影子,他想到母亲的关爱,猛然感到他如此的又想念自己的母亲。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不吃不喝将所有节约下来的钱给他在城里买房子,那时候母亲觉得家里穷,他在亲家面前总是点头哈腰地,觉得对不起安依娜,在安依娜面前也总觉得没给她一个富裕的家庭而心存歉疚。当列戈文在城里生活后,他的母亲担心在城市里带动不了那么些人,于是她执意一个人回乡下住,并且只要有一点钱便往列戈文的银行卡里打。知道母亲生了病以后,生活或生存所迫,列戈文才回家去,陪伴了母亲三个月的时间。对于母亲,他感到歉意。列戈文自己则也是在老丈人和丈母娘面前也在安依娜面前,当时几乎是带着哀恳的姿态求安依娜嫁给自己的,他如此的爱安依娜,他是如此的卑微。他理解岳父岳母的担忧,如今如若他自己有女儿要嫁给一个穷小子,他也会有小心思,安依娜同样如此,不少姑娘嫁给一个穷小子绝大多数就都是过了一辈子的穷苦日子,并没有因为努力而改变了什么。列戈文如今甚至理解那些只单纯想要嫁给有钱人的女人,因为他知道生活的艰难。爱情上,他常常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梦寐获得的爱情和爱人,他问自己是否就真的真正的获得了爱情,或者这样的爱情真的是爱情吗?而这世上多少人就真的获得了爱情呢?突然他感到内心一阵荒漠。一切都已然过去了,他也理解了这一切,但每当想到这一切他仍不免自己感到自己的悲哀。
列戈文站在堂屋往外看,终于想再一次安静地,仔细地去看他熟悉的故土。远处低矮的山挡住了视线,稍往上抬十五度角看去,天空如此的昏灰。有时候心情阴郁,他甚至觉得一切没有必要给妻子讲起,安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过。
长久没有人住的屋子没有那么快捷便能收拾好,想到往后还有的是时间拾掇,于是简单收拾后便准备往列里夫哥家走了。
四
过了一道田埂,再过一片遮天蔽日的竹林,竹林的右边是一面低矮的毛石墙,石墙上面平坦的地面是列戈文最先祖辈生活的地基。竹林走过,是几步经过几辈人走踏磨得没有了棱角的石阶,石阶旁是那棵老大的梧桐树,“这一切真叫人亲切”,列戈文突然说道。“可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一晃几十年,你都老了”,身后的安依娜接道。
几步石阶走上去,一面熟悉的石板坝子展现在眼前,前面是青砖砌成的列里夫老头子的房子,连排着的左边是托布朗的住处。坝子的右边原先是一个老旧的磨子,曾经所有人都在那里磨粮食,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只剩旁边一捆捆垛起来的柴。
正在这时,列里夫家的狗闻人声“旺旺旺”地从屋里犬吠着咬出来。闻声列里夫转瞬也从灶房屋里的板凳起身来,经过一间屋子,将头探出门来,笑盈盈地:“戈文,弟妹,快进屋来坐”。转而又向着狗吼道:“畜生,自家人,别叫”,那狗并不听,于是列里夫随地拾起一根棍子,做出要打它的样式,那狗仓皇地依旧伴着犬吠声逃开了。
进了屋,两旁是高的和矮的长板凳,“你们随便,我做饭先不陪你们”。
“需要帮忙吗?”安依娜说道。
“不需要,老头子不会花样,都是些不费事儿的饭菜”,说完便走进了灶房屋里。
天还没有黑尽,屋里没有开灯,昏沉沉地,墙壁也是一片暗灰色,但让人感到家的气息,童年的气息。列戈文向来以新为好,如今他却觉得一切旧得叫人怀念,庆幸还有这老房子给了他一些留住了时间的宽慰。
列戈文闻见鸡肉味儿阵阵从厨房里飘出来,刚来,已经睹见地坝边有刚拔的鸡毛,许是哥哥杀了鸡了,“哥哥,你这是杀了鸡了吗?”列戈文隔着板壁向着里屋的哥哥问道。“是是,你们那大城市里可难吃到这样的鸡肉哟,就是有这样的鸡,天然气或高压锅炖的鸡肉可没有这样香”。
“您这是破费干什么?”弟妹接过话茬。
“破费?如今生活好了,吃顿鸡算不了什么,你瞧国家如今多好,我这孤寡老人每个月给我八百块的生活费,感冒生病了,只要指定的医疗点,我都不用花钱,我现在是不做庄稼也够吃的了,现在的社会真好”,哥哥一边将柴撇断放进灶肚里,一边说道。
听到“孤寡老人”,“哥哥可别这样说,你这不还有我们吗?”列戈文急忙纠正哥哥的话。
“是是是”。
列戈文夫妻俩儿坐在屋外跟哥哥只说了两句话,凳子还没有坐暖,见哥哥在屋里跟屋外的自己说话,便起身走进了灶房屋里,站在灶膛边跟哥哥拉起了家常,毕竟又是多久不见,有不少话要说。
“老弟托布朗定然也快要回来了”。
“几兄弟不知几年不聚了”。
哥哥家的狗见生人来依旧在屋外东一声西一声地一停一歇地吠,只是没有叫得最初那样凶。
只隔十来分钟,听见牛蹄子踢踢踏踏地踏着石板的声响,是托布朗。列戈文从哥哥家里走出来:“托布朗老弟,回来了?”
“文哥,嫂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托布朗穿着陈旧的帆布衣裳,脚上穿着一双满是泥垢的破烂的帆布鞋。岁月真磨杀人。
“今天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刚到”。
“我们是多久没见了?先等我,我把牛先系上”。
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牛进了土质的牛棚里。
列里夫也从厨房里出了来:“老弟,列戈文回来了,今天晚上就我家吃饭,说了就别客气”。
托布朗一边系牛一边答道:“在你家吃怎么好意思?”
“哎哟,如今这地方还剩多少人?说了便算数”。
“我这人也实诚,那我就不客气”。
托布朗将牛全都牵进了牛棚,从牛棚里走出来,“你看我这也一身脏的,我先洗把脸”,然后掏出钥匙进了自己屋。
不一会儿,托布朗从屋里走出来,上身换了一件短袖衬衣,脚上换作了一双凉拖鞋。“哎哟,我们这地方好不容易要热闹一次”。
“在大城市中热闹惯了,反而喜欢清静”,列戈文回答道。
“什么环境都疲劳”。托布朗到了哥哥家,只不久,便准备开始吃饭。
“将桌子移出来”,托布朗与列戈文夫妇谈话还未曾展开便到了吃饭的时候。列里夫见饭菜都差不多的时候在里屋说道。
饭桌为了不占位置,一般人不多便靠在一墙角。
大家将桌子拖出来,搽了桌凳上的尘垢,都进屋端菜去了。菜饭上桌,只剩下了锅中最后的汤没有起锅。“你们先吃,我这锅里的汤马上起锅就来,别等”,哥哥见势说道。
“没事儿,等你一块儿,不急”,屋外的三人异口同声。
等到最年长的哥哥就着桌子坐下,“你们看着干嘛?先吃呀”。
于是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起来。
“你看,我这没什么菜,你们将就着吃”,老哥哥又说道。
“哥哥哪里的话?这多菜,还要多少?”安依娜接过话来。
还没等话音落地:“哎哟,我可没酒,托布朗不喝酒,列戈文今天可没酒喝”。
“年纪大了,早戒了”。
“文哥这次回家什么时候走?”
没等列戈文回答,“他们这次回家说是就不再打算走了”,大哥说道。
“怎么就不走了呢?”
“那城市中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念的了”,一旁的安依娜没有说话。
托布朗明白了点意思。“人吧,终究是要不去追逐,宁帖下来的”。气氛触及到了列希伦,有顷刻时间的凝结。
“你说为什么如今就这样多的癌症呢?我们年轻的时候断然没有这样普遍的情形”,哥哥发出疑问道。
列戈文没有回答,托布朗接过话去,“环境污染如此严重,食品安全如此堪忧,我们不得癌症谁得癌症?政府的监管不作为呀”。
列里夫正切身感受着这个国家的好,托布朗却如此唱反调,列里夫有些疑惑。
自儿子得癌症之前,列戈文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只觉得无良商家或都是那些企业家在作祟。等失去了儿子之后他才开始思考其背后的原因来,也便是根源,政府不溺职,那些企业家敢如此不法?此前他根本不知道食品安全是政府的责任。当今的经济是在以伤害公民的利益为基础。虽然癌症是多种因素导致,并不仅限于此,可这给列戈文的心情多少有了一些出路。但列戈文并不想谈政治。于是说道:“你说城市的食品不健康,乡下应该会好一些,但似乎癌症并不比城市少”。
“乍一想,确然如此,其实不然。”“海洋已经被污染,我们要不要吃海盐?臭氧层已经出现严重的空洞,我们要不要接收过量的辐射?蔬菜的催熟剂、农药我们是知道的,以及我们如今仍在公开的收购病猪病牛,死猪死牛,那些有问题的肉难道只有城里人吃了?我们就一点没吃?等等吧”。
女人总是喜欢孩子,安依娜的一句问话一下打破了这沉重的思考:“听哥哥说你那孙女儿心儿乖巧得很,去年暑假来玩惹人爱得很?什么时候再来?”
列里夫没有过婚姻,但有过一段恋情。他的爱人爱他,而在那样的年代女人挣钱总是不易,可列里夫要么挣不了钱,要么挣的钱不够花销。列里夫一直立志做一名叫自己刮目相看的人,他想着人不能只为了生存而奔命一辈子,人生应该有一定的意义和更好的价值,他想成为一名作家,他看到社会的问题太多,要成为“啄木鸟”,然而阅读与写作都是特别花时间的事情,而在文化得不到发展的社会里,他的文学作品又一直得不到发表,没有收入,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他的爱人不得不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他的爱人怀了他的孩子,她没有打掉,就是心儿的父亲。离开并不都是不爱。
托布朗又何尝不爱她,他又何尝不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喊他爸爸。但他为了自己的文学梦,毅然决然地忠于自己的文学选择。他甚至将社会的问题看得比自己个人的安危重要,因为个人的问题,不少都是出于社会的问题。他不怕背负心汉的骂名,他不怕别人投以懒棒的戏谑的眼神。他的梦支撑着他,让他摒弃了一切他无所畏惧的东西。他承受着自己的亲身骨肉与自己的微妙关系,他们好不容易相认,因为毕竟自己的儿子有父亲,顶多一年去孩子家或让孩子来自己家吃一次饭,托布朗感谢孩子的父亲的包容。但他们打破了关系的僵局和尴尬还是在儿子有了女儿后,家里有了孩子,孩子没有顾忌和认识,回答孩子有意无意的一些问题,陪孩子做游戏,一旦放下了拘谨,关系便很快得到了改善。
“那小女孩子,像个小大人,真是贴心得很,总是睁着大大的楚楚的眼睛望着你,问一些天真的有趣的问题,去年不知给我们带来多少欢乐,心儿走了后我跟哥哥还心里空落落的狠有几天呢,应该今年暑假会来的吧?”谈到自己的孙女儿,托布朗紧蹙的额眉缓缓的又一见便开始变很快的舒展了开来,露出了幸福的笑颜。
“哟,我们倒期待见一见,可得准备个见面的大红包”,列戈文说道。
“你们这当长辈的,该,哈哈哈”。
虽然问题谈到了别处,但列里夫还沉浸在托布朗说国家不是的思考中,因为他不明白食品安全和无良商家的问题为什么扯到政府的头上,但他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困惑,只说:“现在这个社会当然可能还有一些问题,但已经比以前好了太多”。
“现在当然好了很多,曾经连吃穿不少人都是问题,但如今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而且可能新的问题并不一定比以前的问题好”,托布朗又说道。
列里夫不想再争执下去,他的年纪早已过了必须要个胜负的年纪。却还是说,“总得给政府一点时间,这样大的国家,这样大的摊子慢慢一步一步来”。
托布朗本也不想谈论这样的问题,因为最终总是会出现不太好的结果,而这样的问题和认识又在社会上太普遍和严重。
“确实如此,而有些事情你会发现,说给时间,一步一步处理问题,五十甚至百年前就开始在给时间,如今有的事情同样不过如此而已,权力专政,会出现效率的问题而已”。
托布朗又将身边的人说得一言不发,觉得自己又成了自己厌恶的人,事后才总责怪自己总改不掉,总想体现自己知道得多。
列戈文在一旁不置可否,一句话没说。以前他一直以成败或能挣钱和不能挣钱来看待一个人是否让他另眼相看。年轻时他以为托布朗想当大作家,也没什么文化,简直是妄图,异想天开。不过是他懒惰,不务实的借口,与所有人的看法并无两样。如今列戈文在更多的接触社会和有了更多经历后,开始深入思考生活和社会的问题,发现一切经不起思考,今日虽短暂,但再听了托布朗的这一席话后,竟对托布朗肃然起敬起来。他不知道他是否该从新认识自己的兄弟,于是问道:
“你的文学如今怎么样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一边刨饭的筷子,和一边嚼着菜吃的嘴,因为一生的所谓“不务正业”,很难回答,等着托布朗看他说什么。“能怎样?没有任何起色,早放弃了,不重要了,不值一提”,没想到问题却很简单的几句话了之。
“不值一提?我有时夜起上厕所还看到你就着你那破电脑在敲键盘或捧着书看呢”。
“多年的喜欢,导致的爱好上的惯性而已”。
列戈文早起了兴趣,又说了话:“方不方便将你写的东西给我看一看?我还没看过你写的小说呢”。
“也没什么可看的,但如果你委实想看的话,就拿去看吧,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五
吃完饭,列里夫卷起一根土烟抽起来。安依娜站起身来,“我来收碗”。
“你到我家来吃饭,哪里要你来收碗?”
“不打紧,哥哥做了饭,都是一家人,分工合作”。
列戈夫也站起身来,等不及了,“走,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你写的作品了”。
说罢,两人来到了托布朗的卧室,也是书房。一盏昏暗的灯,文学爱好者的生活环境总不会太整洁。衣服散乱地堆放着,除了一张床,一间屋子几乎都被书籍和一个书桌占满,虽然屋子凌乱,书籍却摆放得很整齐,形成了对比。奇怪的是列戈文并不感到这有怎样的破败或穷苦。
列戈文没有急着要看托布朗的作品,因为他觉得当着别人的面看别人写的东西总有一种不尊重的感觉,所以他先是一边谈天,一边翻看托布朗有着哪些书籍,但并没有阅读。
随后他们开始聊文学、政治、历史,每一门托布朗都可以聊得很细很深,头头是道。故乡是一个信息闭塞的地方,列戈文以为托布朗所知道的一定肤浅或有着偏执和片面的理解,才发现,不能轻易看低一个终年阅读和有思考的人。列戈文更加的提起了兴致,他从年轻时候对托布朗的不屑一顾到如今竟须臾之间产生了一种尊重。正在这时,安依娜从哥哥家走了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我们兄弟俩久不相见,就聊聊一些童年的回忆”,列戈文回答道。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要不,你先回去,久别不见,我跟我这兄弟要多玩一会儿”。
“好吧,到时候早些回去”。
“好好”。与来时相同,伴随着哥哥家狗的犬吠声,安依娜回家去了。
接着列戈文又向托布朗提出一些生活的困惑。托布朗足一分析着不单是列戈文才有的一些人生困惑。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几乎句句都有一种使人惊醒感。列戈文瞬间便有了一种遗憾。因为之前托布朗说过他已经放弃他的文学了,遂焦急、惋惜地问道:
“都一辈子了,你如今才真打算放弃你的文学了?”
“这么多年如何可能说放弃便放弃?”
列戈文只听了这句话便松了一口气。托布朗见列戈文真有兴致不为想戏谑一番他的目的,因为这样的时候他已经碰见太多,所以他决定打开心扉继续说道:
“一个农民妄想当大作家,自己早已成了别人心里懒惰和异想天开的代替,基本只会被嘲笑而已,所以我往往就说已经放弃了,已经没有做文学了,到不是怕别人的嘲弄,而是不愿再花心思去处理这些非议或嘲弄了,面对这些种种心情也平和了,不想再去说明和争论,早已疲乏了”。
“为什么你的文学就是得不到出版或发表?”
“兴许是我真的写的差,再有,这个社会太怕真实和真相,审核对于真实,如同审核邪教一般,我并非自大之人,但也并不谦虚,说实在的,纵使如今这步田地,但我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有问题,或自己的文学才能有问题,只是这个社会接受不了真的东西,我又不喜欢写一些无聊的东西,而且真叫我写我还真写不了”。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首先得知道,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属于人权的范畴之内,在一个只认为被非法拘禁后才是自由被侵犯的民族,谈什么办法?政治的宣传教育和打压,甚至以言为惧,一些国外对人民有利的信息又封锁,这个民族并不知道有的问题是问题,我敢说没人认为这竟是一个思想需要解放的社会!我们总以为战乱和旧社会时候的艰难,事实在人民温饱全然没有了问题的和平社会,什么自由、民主之类,之前没有实现,如今怕是更难实现”。
列戈文想到网络上不知多少年的禁言、删帖、封号,又思考平日里觉得的一切法律、物价、医疗、经济等的问题,他觉得苦恼,觉得有问题,但又总是想不明白究竟哪里有问题,如今他似乎顷刻找到了根源,也许正是托布朗的所言,但没说话,只叹了口气。没有真相意味着不解决问题,意味着平民就要继续成为受害者,再怎样错,权力者所要承担的都远不及普通的民众,切尔诺贝利事件、一战、二战、文化大革命等不就是如此?文化、思考和公民的罪人,细思极恐。
托布朗又继续说道:“若是我是一位名人,我可能移民到其他国家去继续发表自己的作品,而作为这个国家的人,只能成为了别人国家的公民才能更好的爱自己的国家,能发声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但还有一种悲哀是:国人对于移民,基本只与不爱国联系起来,这是一个民族的狭隘和没有包容性,这甚至会直接导致那些真想报效祖国的本族他国籍人断了念想!毫不谦虚地说,我相信我的作品若能得到发表,一定会对这个社会的进步起到偌大的作用,政治决定一切,而在我看来,如果这个国家的发展在根本上出了问题,要更好的进步,谈何容易?更何况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乡巴佬而已,但这个世界有好的东西,哪怕别的国家还没有继承那些好的东西,终有一天也要走到那一步,时间问题,也不会是遥遥无期,人类上万年的历史,这是有经验的。”“我相信我的作品终会得到发表,也许那时候我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对于我自己是一种悲哀,但对于这个民族却是好的,这社会若是政治没有问题,社会上的问题至少少去百分之九十,政治几乎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也或许我的作品永没有见天日的那一天,至少这些东西写下来后让我的内心感到如此的踏实,满足,我就没有个人的遗憾了,这绝不是精神胜利法。当然,不满你说,我肯定绝望过,甚至有一段时间一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一段时间挺过后,便觉得没多少大不了了,尤其是如今一切皆看淡后”。
列戈文顿时觉得托布朗像是一个思想和社会思考的山峰,“没成功并非无能,但这确实是一个看成败的世界”。
“一个成功的人说了一句并非怎样有道理的话,别人马上往真知灼见上想,当作金科玉律,往借鉴上想,如我们这般人,纵使说出了在别人心里再怎样深刻的分析,别人觉得对,也最多不过是笑一笑”。
这后,两人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聊一些其他的问题。
眼看时间已然不早,托布朗将自己一些已经早经打印出来的作品递与了列戈文,突然他又指着纸张说道:“这都是一些我早期的作品,我给你拷贝一些我近些年写的一些东西吧?我相信这些作品更安静和成熟一些”。那纸张有污渍已经有泛黄的迹象,显然已经时间久远。
托布朗本以为列戈文只是好奇,才想看看自己的作品,想着就随意给他几篇纸打发打发他便了事儿了,但谈话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列戈文眼中的认可和真诚,他觉得列戈文是真心感兴趣,想要了解他的作品。这么多年,除了年轻时候自己的爱人,也就是如今不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孩子的母亲,这样认真的倾听过他的言谈或者一些事情的分析,列戈文是第一个如此认真倾听他的人。他瞬间感到一种哀伤的感动,有了倾听者又让他心里多了一份信心和自信,所以,他才打算将他自己的一些写得更深入的作品给列戈文阅读。
而后两人道了别,列戈文便很快回家去了。
回到家,妻子已经熟睡了,列戈文只简单洗了脚,很期待或急切地就伏案坐下来,戴上眼镜,一头扎进了托布朗的文学作品中。因为方便的关系,他先看了纸质作品,写的是关于亲情和爱情的情感的散文,列戈文瞬即被托布朗的文字吸引。他将感情写的如此动情、细腻、自然,叫人感人。列戈文像是得到了精神的满足。只看了三篇文字,他便恨不得要将托布朗给他的所有作品一鼓作气,一下便看完,于是他又将U盘插进了电脑里,打开了电脑,点进了U盘的文件夹中,有诗歌、小说、戏剧等各种文体的文字应有尽有。他随便打开了一篇中篇小说看起来,同样是一发不可收拾,转眼一个小时又过去。但因为年纪和身体的原因,他的精力已经不堪熬夜,他感到昏倦、疲惫了,他想继续看下去,却似乎要支撑不住了一般,他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心余力绌”。他觉得自己的愚昧,他想着早些将托布朗的作品阅读完,他一定身上的愚昧会更少一些,他恼怒自己不能早早地一下将托布朗的作品阅读完。他突然又恨时光的流逝,转眼便是一辈子。若是从新开始,他对社会和人性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将从新更好或更有意义的开始自己的人生,然而又想,也许他对一切都了解过于透彻后,他或者就没有那股傻劲儿去拼搏自己的事业让自己的生存先得以保障了。而在这个社会中,要生存恐怕要耗尽我们太多的时间。太睿智不好,因为太多事情看透会叫人痛苦、消极,太愚昧同样不好,容易上当受骗,被人利用。间歇间,他想到今日看到的列里夫和托布朗已然苍老的脸,他们一起年轻过,他如同看到了自己的苍老。于是他从陈旧的桌子上拾起一面破旧的镜子来,或许那还是母亲用过的镜子。他看着自己苍老的脸,没有了水分的脸,皮子耷拉下来,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开始有了老年斑,老花镜后面的他的眼眸也明显的开始浑浊。
年轻的时候他总以为自己看透了人间的人事,如果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他才觉得自己或许才真正的开始要活明白了。
他惊愕自己对于托布朗的作品为什么这样感兴趣?他想到他买书总是看不进去,到了书店看书也总是容易打瞌睡。他没有感受到开卷有益一说。他想,或许是因为书店里太多书都写的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有的作者自己的知识还没掌握牢便开始了写作,所以他总是无法阅读别人的作品,而托布朗的作品才如此吸引着他。也或许是自己有了历练,有了年纪,才能更加懂得和走进书中的内容里,所以他现在才对阅读感兴趣。
不一会儿,列戈文便不得不选择睡觉了,但第二日很早他又起了床,只上了厕所,手不释卷的又开始阅读起来。安依娜见他如此痴迷,于是说道:“这样好的东西?我也看看”。但只看了一页纸,便觉得无聊,离去做别的事情去了。
到了近响午的时候,托布朗牧牛回家,列戈文又找了去,与他分享自己的阅读体验,表达他对托布朗的欣赏和肯定。又聊了一些艺术、文化之类的话题。托布朗从未有过受到别人如此的赞许和认可,也深感欢愉,两人攀谈着忘了它事,是安依娜的喊话声才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列戈文,吃饭了”。时间已经十三点半,托布朗这时也才想到做饭,下午还有事儿。
“好,马上回来”,然后又对托布朗说道:“晚上我们再接着聊”。列戈文显然从尊重到了对托布朗有了敬仰之情的地步。
六
一段时候后,列戈文去省城里取一些生活什物。一段车程后,回到了那个他同样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打开房门,满是曾经他们一家人生活的痕迹,但已经没有了人烟味儿。他开始收拾他要带走的东西,却不停地去看儿子紧掩的房门,他一直让自己别去推开儿子的房间,但他有抗拒是因为有渴望,最终他还是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进了儿子的屋,一切归置得很整洁,像是只是儿子没在家一般,不久下班就要回来了。儿子去世的时候他只零星掉了几滴眼泪,如今孤身一人的时候,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表达他最真实的悲痛。
完了他又一个人背着背包往故乡走。
他又上了火车,列车疾驰地将一切甩到身后去,像是他逝去的时间和人生。他突然又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他回顾他的一生,母亲是他最亲的人,但她没有享受过自己的福。他的一生基本被工作占据,他本性刚正不阿,期初他刚步入社会投入工作的时候,他接受不了应聘单位的欺骗,他接受不了几乎每个公司都有违劳动法,似乎这个社会的所有商业都不过是一个非法之地,之所以说“几乎”,原本他以为是百分之百的,而他总不喜欢将话说得太满,也许便是退路。他与那社会抗争了两年多的时间,他几经不能生活。他发现他生活的时代是新型的吃人的时代,一边要被吃,一边必须也得吃人,若不,他将无法在那社会上立足,走到哪里皆如此。当整个社会都在违法的时候管理部门怎会不知?怎能只通过打官司的途径解决问题?当他决定做出妥协,成为他抗争的社会的一部分的时候,他第一次为了那样的认输竟流了泪,嚎啕大哭。人间有太多无奈,不是想善良就一定会很简单。兴许“巨大的财富背后真有巨大的罪恶?”而若不是与托布朗的谈话和阅读托布朗的作品,他至今还只以为是商业、商人的问题而已。他才觉得自己不过是体制的提线木偶。
到了镇上,他给装空调的师父打了电话,夏天没有空调日子不知如何度过,他已经提前买好了空调,就等着去安装。不知道安装师父是看他是个老人好欺负还是他对任何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没有好脸色。但列戈文没有觉得如今没有了身强体壮和孩子,自己的年岁高而被欺负的一种委屈和无助感,反而觉得年轻人稚幼得可人又好笑。花开花落几日红?转而他又想,自己是否也这样不尊重过年老体弱的人?一辈子这样长,或许总还是有一次两次的吧?他不知道。
在镇上下了汽车,他继续沿着熟悉的童年、青年的路走,依旧感受到的是一种时间的流逝感。
一段时间后,故乡终于又有了一点家的气息。列里夫哥哥家的母狗下了狗崽子,列戈文夫妇去捉了一只小狗崽来养,狗子因为一身黄毛,故此起名“黄儿”,黄儿活蹦乱跳地,总是摇着尾巴跟着人跑,跟人很亲,给生活增添了一些新生命的生机感。自己又在自己家地里从新种起了菜,自己种的菜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好比吃自己买的鱼和吃自己钓的鱼的区别。
故乡空气依旧清新,总是跟大自然贴近,除了鸡叫和鸟叫声,一切显得那样宁静,还真有几分舒心和叫人向往的平静日子的意味,充满了归宿感。
七
故乡很快春暖花开,田间地头开始了农忙季节。
又是三个月,好不易才盼到了暑假,托布朗家的小朋友心儿要到爷爷家了。将要放假的时候心儿就做好了暑假的安排,闹着要到爷爷家看爷爷,隔辈儿亲。
小朋友还没有到爷爷家,所有人就开始打听抵达的时间,期待着,如同部队里所有人知道当天要去一位姑娘,将要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爸爸只把心儿一个人送到了镇上,她便提着包囊一个人往爷爷家走了,不让爸爸送,说她已经长大了,不用爸爸担心。然而心儿的爸爸给爷爷打了电话,告知心儿正一个人前往,安全抵达才折回。孩子的爷爷让他跟着孩子一起去吃了饭再回去,他却说再接孩子的时候去吃饭,且不可过多的保护孩子,安全的前提下,让她更早更好的独立。心儿还未到爷爷家,便开始“爷爷爷爷”地喊托布朗,列里夫爷爷家的狗子已经跟心儿很熟,听到心儿的声音便摇着尾巴跑去迎接心儿。
所有的人都往托布朗家赶。心儿未曾见过列戈文和安依娜,第一次见,托布朗让喊爷爷奶奶,心儿便脆生生地称呼列戈文“爷爷”,称呼安依娜“奶奶”,嘴很甜,不认生。安依娜给孩子红包,心儿却不要,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钱不容易,她不需要钱。这话一说,便更惹人爱了。
心儿生得可人,鲜嫩的肌肤,雪亮的眸子,黑亮的秀发,娇滴滴的声音,总是咯咯地笑,俨然一副美人坯子。
心儿徜徉在慈爱的老人们的周围。她要给老人们讲故事,安徒生的故事,格林兄弟的故事,妈妈给她讲的故事……。她还用脑筋急转弯去考老人们,惹得老人们服老,哈哈大笑。
爷爷在山上牧牛的时候她怕爷爷渴着,给爷爷送水去。爷爷做饭他便在灶门口烧火,很勤快。而家里有了好吃的,她要给列里夫爷爷送去,还要给列戈文和安依娜爷爷奶奶送去一起分享。
心儿过惯了城里的生活,没有空调的夏季燥热难耐。每天爷爷都扇着蒲扇等她入睡,她心疼爷爷太辛苦,一天她去列戈文爷爷家睡觉,因为他家有空调。晚饭好的时候,她去端菜到桌子上去,吃完饭,她又一起收碗筷。
吃饭的时候心儿倏然突兀地说:“依娜奶奶,希伦叔叔没有了,你们还有我,我会经常来看你们,哈哈”。
安依娜只是笑笑,觉得孩子懂事的感动的同时却一个人躲进厨房里拭了一把泪水。
列戈文夫妇让心儿每晚住他们家,有空调舒服些。心儿却说“我不能只顾着好受,我还得多陪陪爷爷”。
心儿像一个小精灵一般,欢乐地生活在几个老人的身边。她已然不再是托布朗一个人的孙女儿,而是所有人的孙女儿。这个善良开朗的孩子,她像是所有老人生命的延续和继承,她给生命带去生气,给死气沉沉的生活带去生气。
但暑假总要完,是人便总要分别。心儿走后,几个老人瞬间觉得生活沮丧无望,日子难熬难盼,像一群孩子一样无助、弱小,怕孤单。
八
这人一旦迈入了年迈,再怎样好的或坏的日子也只会越走越窄,越走越短。
两年后,先是列里夫去世了,肺癌,许是跟他常年的吸烟相关吧?当查出癌症的时候,他人没死,已经被吓得半死,只近三个月的时间并停止了他今生最后的一次呼吸。又是两年多,安依娜也去世了,因为安依娜有高血压,许是心脏或脑溢血或脑梗塞这类的病,头一天好好的睡下去,第二天叫她,她便再也不答应了。人生有多少的永别而没有道别的机会?人生有多少离别的悲恸只能一个人道别?安依娜去世时列戈文并没有流多少泪,亲戚们安慰他,他却说:“人生总要走这一步,不是她先走就是我先走而已”,似乎很豁达。
安依娜走后的第三天,列戈文脱下穿脏了的衣服,想着安依娜到时候洗,才发现安依娜已经去世了,于是才一个人不能自己,一下蹲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只有黄儿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吐着舌头,像是在心疼和安慰他。
这天,托布朗在山坡上牧牛,他坐在一个山包上看着远处的山崖,他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影,转过身去,“哟,文哥怎么到山上来了?”
“在家无聊得紧”。
列戈文也跟托布朗坐下在一起,看着远处的山崖,“以后就我跟你了”,像是有些悲观的哀婉的语气。
托布朗只笑而不语。
列戈文隔了许久才又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死去后谁来将我埋葬掉?”
“说实在的,在哪里离开,就是哪里腐朽掉,我反而讨厌人走后的一些无聊的仪式”。
两人再没怎么说话,只眺望着远处的山崖,等着,看着夕阳一点点地从远山的树梢上隐下去,一点一点的就没有了,像极了人的生命,像极了人生。
五年后,托布朗也走了。他的遗物中其中有一个钱袋子,钱没有特别多,现金。一沓钱外包着一层纸,纸上写着:给我的孙女儿!虽然他知道给孙女儿留点钱没多大意义,但除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自己疼爱的孙女儿留下点什么。而对于托布朗自己一生追逐的文学梦,对于他留下的作品,他却只字未提。
最终,除了列戈文,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列戈文一个人继续生活着!
(去年11月这个小说写了三个小节并一直搁置着,这又花了三天才将这个小说写完)
2019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