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自杀”与我们所谓的“轻生”或“行短见”不是一个意思）

（一）

昨夜，邻村远处的狗吠了一夜，吠得很凶，我也一夜没睡好，我感到愤恨。迷信说狗要是无故的一直吠，或者在地上刨洞，就是要死人的预兆。不过狗离得那么远，死人也不会死到我这里来。而且只要死的人不是我就好，管它死谁？我想。但这狗却吠的我心烦，睡不着觉，可如今天色已亮，再不起床，不去干活儿是要挨老爷骂的。

我正在打扫卫生，完了又去捯饬花园里的花草。

“傻蛋，去，给我买些茶叶回来”，是老爷在唤我。傻蛋是我的名字，虽然名字很难听，但我不在乎，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也不是我。只要老爷喊着顺口，或高兴就好。然而，即使自己不喜欢又能怎样？老爷不高兴，赶我出门，到时候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名字不过是个名字，只有我的肉体才能让我感受到我的存在。

“好”，我接过钱。

一个临时任务。即刻启程。

我路过昨晚狗吠的村子，一只瘦骨嶙嶙的狗老远就飞着向我跑来，追着我叫。我去捡起地上的石头扔过去，扔的时候，它退几步，等我扔完了石头，它又追着向前。农村的土狗看见生人要追着咬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因为昨夜的事儿，今天引得我很愤怒，而且这条狗许就是昨夜那只。虽然我跑不过它，但却追着它跑，等我累了停下脚步，这畜生也停下脚步，甚至向我跑来，等我再追向它，它又跑……我感觉它像是在戏弄我。于是我更加愤怒，跑不动改为大声地骂：“你这穷人家的狗，你看你一身皮包骨头，赖皮的样子额，还如此凶，你有什么资本凶？活该吃不饱，活该主人不拿公平待你……”。“畜生，穷人家的狗……畜生，穷人家的狗……”。

我倏然停下了骂声思索。“畜生，穷人家的狗……”！难道富人家的狗才该凶，穷人家的狗就没有叫唤的资格了？“思想要平等，不要歧视”，这是母亲还没有饿死前对我说的话，想到母亲的教诲，我开始反思。

“啧啧啧啧……”，我听见有人唤狗的声音。而这土狗正在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我看见一个侧脸，明显是这村里大地主严老爷。我一下躲进满是一人高苞谷的庄稼地里，不敢出声。

幸好没被发现，要不见我如此，定有好果子吃！我想。

严老爷家的狗为什么却也如此瘦呢？没道理呀？我正想着，这思想马上又被‘没被发现的窃喜’掩盖，无影无踪了。

我再次上路。

（二）

今天大蠢挨打了，他跪在老爷面前，“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这奴才，你这奴才”，老爷手上的戒尺不停的落在大蠢的头上、背上、脚上、手上。只听见啪啪的声音和大蠢的痛叫声。至于为什么挨打，大蠢也不知道，我们也不敢由着好奇心去其他人嘴里打听，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如此无异于自取苦吃。

我们被打不是稀奇事，被骂更不是。有时是做错事，有时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也不敢反抗，也许是自己愚笨才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们为大蠢涂药，他身上全是条状肿痕，背上和脸上还有些地方沁出了星星的血。

（三）

没有我们，老爷哪来生产？没有了生产，他又何从钱来？我们为老爷创造了一切。老爷顿顿都是琼浆玉液的，而我们这样的下人，顿顿都只能喝清得透亮的汤。

老爷动辄就扣我们的工钱，有时一个月完了，还欠他的。即使有盈余，也从没有发过给我们。然而要是我们离开，连一顿吃的都难谋到。

我们的日子很艰难，这我知道，但我会坚持下去。

我有我想过的生活，还有对爱情的向往。多希望自己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还有饱饭吃。只希望老天能发发慈悲，让老爷突然变得很好了，把我们该发的钱都按时按数的发给我们，还把我们当人看。如果真要是有那一天，我就能慢慢的去追求我的生活和爱情了。我天天都在祈愿。

我憧憬着，即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我的肉体都是属于老爷的。

（四）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高空中两只白鹤从头顶飞过，还“呱呱”的发出叫声。一天就要完了，鸟儿都开始回家了。

我们正干着活儿，忽然听见屋里传来老爷大声的叱呵声：“你这寻死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打，打到死为止……要反了……无法无天了”。

接着骂得更凶：“还想要钱？有吃的就算好了，不是我，饿死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王八蛋……，不给还要对我下手？打……”。

从没见过老爷这样生气过。也从没见过老爷命令下人打人这样响过。

原来是大壮。一边打，他一边还挣扎着对着打他的下人在喊：“你们同样受这人的欺压和不公，却听命于这欺人的东西来这样打我”。大壮被很多下人按住了，根本挣不开。

“你这老东西，做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儿，没有好下场……上天有眼……不得好死”，向着老爷吼道。

“不得好死？要死也让你先死在前面”，说时，老爷顺手抓起身旁的木棒向着被控制的大壮身上挥去。

“你们不要再这样忍气吞声，要是永远像这样下去，终有一天如此也要轮到你们的，侥幸不得”。大壮又向着一些看热闹的下人喊道。

“还好没有听他的”，人群中有人低声交头接耳道。

是的，大壮曾不止一次地偷偷跟我们说，他不堪忍受这样的生活。他还鼓动我们要团结起来，要敢站出来一起反抗老爷，争取自己本该有的权益，只要团结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活，只有团结才能取胜。他每次都本以为我们都是受害者，有人起头自然很多人忍了很久都迫不及待地会愤怒地起来响应，可听到这些，我们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应声，只是沉默着。有的人听到这话甚至立马拔腿跑得远远儿的，生怕如果事情败露，自己会被论以“同党”处理。

没想到大壮竟一个人出马！当然是焦熬投石。

大壮被打断了腿，而且浑身是伤，身上随处还可见血。他气息奄奄，几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然后被下人们抬着扔出了老爷的大宅院。

我们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吓得战战兢兢。

报官。那些当官的与老爷这样的人串通一气。即使我们成功了，以后这些地主豪强谁还愿意再用我们？要死路一条。

我想到大壮所说的“团结”。虽然每个人都承受着生活的不公，但要说到“团结”，却比对美好生活和公平的向往还难。

每个人都想知道后来大壮在外面怎么样了，但没有一个人问起过，大家像是都约定好了一样。

后来听有人说，大壮死了。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说。听到这消息，很难过，但却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难过但并没有太过惊讶。

（五）

时间又过了两年。

今天，就是今天，我的日子也到了。像是大壮的谶语。我被打得都没有了痛的知觉，连每一口呼吸都要倾尽所有力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边打还边听见老爷在一旁睥睨道。

同时又听见大小姐在旁边无奈地一个劲儿地哭声。

是的，我跟大小姐的事情暴露了。我是真的很爱她，她也深爱着我。但我是个什么身份？

大小姐不但美丽，还很善良，全然不如他的父亲一样。她体恤我们下人的辛劳，反对其自己父亲对我们不公的做法，可是那毕竟是她的父亲，父亲不听，她也没有办法。

我被扔进了一个草屋里。大小姐被看了起来，没有人敢偷偷来给我敷药。老爷不让人拿饭给我吃，连水都不行。

我想到了大壮。欺压和不公额，我们亲手促使成的一切。不但自己要来承受，还让不曾造就这一切的人也要一起来承受。

对于欺压的懦弱，对于不公的纵容。

我们才在一起三个月就暴露了。暴露的事实让人不敢设想——大蠢向老爷报的信。昔日的痛，他全忘记了，他把欺压当作恩情，而我们正是他“报恩”的工具。我想到“沉默”的可怕，然而更可怕的并不是“沉默”。

同样是得不到公平的下人，却在为不给他们公平的人做帮手。

那么即使能够一直隐瞒下去，何时又是结束？

日子让人很折磨和无望。衣服粘在我的伤口上好痛，又饿又渴。我想，我也是很难再见到明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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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7月17日凌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