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弔同年，泣疏短引

                     ——讀蘇軾《邵茂誠詩集敘》

      蘇軾與邵迎同屬嘉祐二年進士，然從他們同年登科之後，一別便是十五年。直到熙寧五年（1072年），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方與邵迎會晤於孫覺府上。此時的邵迎身體羸瘦，氣息微喘，好似弱不勝其衣，他拿出詩作幾百篇，交給東坡審閱。蘇軾讀之期月，頗為其“清和妙麗”的優美文風讚歎，由於其作品耐人尋味，加以夾雜着唐代江東的遺風，更是耐讀。誰知此番再次相見，竟成了他們同年兩人的永訣，邵迎在來年便去世了。在邵迎死後的翌年，東坡去了高郵，當時邵迎的靈柩尚停在那裏，但見破敗的挽幛在淒風中搖曳，靈前的瓦燈閃著細小的火苗，塵埃蕭然，令人不禁潸然。從那歸來之後，東坡便開始整理邵迎的作品，為之結集，並啜泣為之寫下這篇敘文。

      在敘文中，蘇軾首先就人生的貴賤壽夭展開探究，在常人看來，這些都是天定，半分不由人力安排。要是按照通常的規律來說，一般是“賢者必貴，仁者必壽”。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真正的賢人能貴者並不多，而作為仁厚長者長壽的也很少見。也就是說，“賢者必貴，仁者必壽”與天道運行規律正好齊一的場合並不多，就好似匠慶遇見高大如山的巨樹竟是無用之材一樣，而既是參天大樹又木質優秀者畢竟太少。如果碰到一次偶然齊一的場合便將之看作恒常的定數，這樣的人在遇到更多的人事與天道不齊的場合，他將會充滿埋怨與窒礙。至於咱們這些文人，本來就應該安貧樂道，因而其一生困窮也是自然。由於他們從事腦力工作，因而損耗了過多的精力，加以其書生氣往往觸忤外物，因而儘管沒幹壞事但也在無形中得罪了別人。以故這些人身體羸弱，未老先衰，這也是因為天人齊一的幾率並不多，加之文人又在不停地摧殘着自身，要做到不貧窘可是很難呀！

      在闡述了人生貴賤壽夭之理以後，作者直接進入主題，介紹邵迎其人與其作品。邵迎字茂誠，江蘇高郵人氏，嘉祐二年進士，此後做過幾屆縣令。邵迎為人恭厚，對長輩盡孝對兄弟友于，加以他一生篤學強記，因而導致身體損耗過多。他非但對於法律把握精準，對於公事處理也得當且及時，因此竟落下了一身疾病。東坡與邵迎及第分別之後，一晃便是十五年，這年他倆在高郵孫莘老府上再見了。此時的邵迎身體早已羸弱不堪，那清瘦的身軀簡直無法承載其衣衫，說話也上氣不接下氣，好似有重病纏身。只見邵迎拿出自己的詩作幾百篇交付蘇軾，東坡後來回家讀了近月，一直被那清婉妙麗的文風所感染。加之邵迎的文筆中還夾雜着江左唐人的遺風，因而文氣更為高古，也更為耐讀。在閱讀之餘，東坡深感邵迎將各種難事集於一身，還要於政務操勞之餘寫作，更激起了他對茂誠深深的同情。

      誰能逆料這次短暫的會晤竟成了終生的訣別，而當面交付的詩稿亦成了生前的委託，在這次會面之後的翌年，邵迎溘然長逝了。再過一年，東坡有次去高郵，而邵迎的靈柩尚停在那裏，由是蘇子入靈堂痛哭，以盡同年之誼。進得其家，但見破敗的挽幛在淒風中搖曳，靈前那瓦燈僅有細小的火苗在閃爍，滿室塵埃，滿目蕭然，令人不禁潸然淚下。至此，東坡忽然想起原憲的家貧、顏回的短命、揚雄的沒有子嗣、馮衍的一生之不逢時、皇甫謐抱疾終身等窘境。這些人生的不幸，有一樣被人撞上就一生不堪承受了，因而上述人物的不幸一直被後世所同情。可誰知偌多的不幸，竟給邵迎一個人撞上了，這難道也是所謂天命所屬嗎？

      作為同年，茂誠永訣了，但他生前交付的遺稿總得整理出來，彙編成集，以告慰茂誠的在天之靈。由是東坡啜泣輯錄文稿，含淚譔寫了這篇敘文，聊盡同年之誼，並讓後人透過文集瞭解茂誠其人。

              附原文《邵茂誠詩集敘》

   貴、賤、壽、夭，天也。賢者必貴，仁者必壽，人之所欲也。人之所欲，適與天相值實難，譬如匠慶之山而得成虛，豈可常也哉。因其適相值，而責之以常，然此人之所以多怨而不通也。至於文人，其窮也固宜。勞心以耗神，盛氣以忤物，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鮮不以文者。天人之相值既難，而人又自賊如此，雖欲不困，得乎？

   茂誠諱迎，姓邵氏，與余同年。登進士第十有五年，而見之於吳興孫莘老之座上，出其詩數百篇，余讀之，彌月不厭。其文清和妙麗，如晉、宋間人。而詩尤可愛，咀嚼有味，雜以江左唐人之風。其為人篤學強記，恭儉孝友，而貫穿法律，敏於吏事。其狀若不勝衣，語言氣息僅屬。余固哀其任衆難以瘁其身，且疑其將病也。

   踰年而茂誠卒。又明年，余過高郵，則其喪在焉。入哭之，敗幃瓦燈，塵埃蕭然，為之出涕太息。夫原憲之貧，顏回之短命，揚雄之無子，馮衍之不遇，皇甫士安之篤疾，彼遇其一，而人哀之至今。而茂誠兼之，豈非命也哉？余是以錄其文，哀而不怨，亦茂誠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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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茂誠：邵迎（？～一七三），字茂誠，高郵（今屬江蘇）人，北宋文學家。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官縣令，旋以病去職。

       匠慶：魯國的大匠。《左傳·襄公四年》：“秋，定姒薨。不殯於廟，無櫬，不虞。匠慶謂季文子曰：‘子為正卿，而小君之喪不成，不終君也。君長，誰受其咎？’”杜注：“匠慶，魯大匠。”《莊子·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髙臨山，千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毁，以為門户則液樠，以為柱則蠧，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夀。”“匠慶之山而得成虛”，殆指匠慶所見櫟樹其高如山，但實則無用，故曰“成虛”。

       《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勞心以耗神，盛氣以忤物，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鮮不以文者：以上蓋文人職業病。文人從事腦力勞動，以故傷神；由於書生氣盛以故忤物，惟其如此二未老先衰也。至於無惡而得罪，往往一事書生氣所致。

       自賊：自我戕殘。

       蘇軾與邵迎同屬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過了十五年之後，熙寧五年（1072年），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就在這年，他再見闊別十五年的邵迎於孫覺府上。孫莘老：孫覺（1028年～1090年），字莘老，江蘇高郵人，北宋著名文學家、政治家，官至龍圖閣學士，著有《孫氏春秋經解》。

       指邵迎的詩作具有纖細柔美之風格，因而謂“如晉、宋間人”。江左唐人之風：謂江東唐人遺風；江左：猶長江以東。

       不勝衣：指邵迎體態消瘦，好像承受不住衣服。氣息僅屬：謂氣息僅僅相續，說明邵迎的身體很差。

       其喪在焉：謂邵迎的靈柩尚在，喪：人的屍體、骨殖。敗幃瓦燈：指破舊的帷帳或簾幕、陶土燒制的油燈。按：蘇軾的謁邵迎之靈應在熙寧七年（1074年），這年秋，他調往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

       原憲之貧：原憲，字子思，又稱原思，是孔子弟子，為孔門七十二賢之一。《莊子·讓王》：“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瓮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足見其貧寒。顏回之短命：《論語·雍也》：“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又《先進》：“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揚雄之無子：謂揚雄聰慧異常的兒子??揚烏在九歲時夭折，《法言》說：“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烏乎九齡而與我玄文。”揚雄晚年“無妻，無子，孤苦無依”死後只有學生??侯芭為之守喪。馮衍之不遇：《後漢書 · 馮衍列傳》：“衍娶北地任氏女為妻，悍忌，不得畜媵妾。兒女常自操井臼， 老竟逐之， 遂坎於時。 然有大志，不戚戚於賤貧。”他幼有奇才，可是一生遭遇坎坷，做官不得志，娶妻又兇悍忌妒。後以此典指人命運不佳，境遇坎坷。皇甫士安：晉人皇甫謐；篤疾：重病，不醫之症。皇甫謐在四十多歲時患了風痹疾，後來又出現病風苦聾的症狀，但他堅持治學，在逆境中成就其學術（事具《晉書》本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