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能事,唯達心適意
——讀蘇軾《書朱象先畫後》
蘇軾曾久久凝視松陵畫家朱象先的畫作,目光落在那抹滲入絹紋的墨色上時,總忍不住想起這人的模樣。他明明師法董源、巨然,文才足以叩開功名之門,畫藝能換得滿堂喝彩,卻偏要“不求舉、不求售”。朱象先常坐在窗邊,指尖摩挲著鵝溪絹,一遍遍地滌染、用細石輕磨,墨色在絹上暈開時,他眼裏才泛起光。旁人問他何苦這般較真,他只笑著搖頭:“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罷了。”蘇軾更記得他作畫的模樣:褪去體面的長衫,隨意盤坐在案前,长发鬆鬆挽著,全然沒有世人眼中“畫師”的拘謹,倒像《莊子》裏說的“真畫者”。連周遭的王公貴人都忘了避讓,連蘇軾自己也忍不住湊到案邊,看他筆下的山水慢慢生長,只覺那份投入裏藏著藝術最本真的樣子:不是演給旁人看的技藝,而是心裏的話順著筆墨,悄悄流了出來。
同樣握著畫筆,閻立本的日子卻是充滿了尷尬。有天唐太宗在春苑泛舟,見池中有異鳥隨波輕漾,當即傳召已任主爵郎中的閻立本來畫。當宮門外“畫師閻立本”的傳呼聲傳來時,他手指攥緊畫筆,掌心的汗浸濕了筆杆,俯身池邊作畫時,連看向座上賓客的眼神都裹著羞愧。後來他甚至拉著子孫的手,叮囑別再學畫。可蘇軾卻看得明白:這份恥辱從不是“畫師”這兩個字帶來的,而是閻立本自己把畫畫當成了“末伎小道”才會如此羞赧。他既想在官場站穩腳跟,又怕旁人只把他當“畫師”,反倒被世俗的名聲枷鎖所束縛,連筆下的筆墨都沒了底氣。
王獻之卻偏不這樣。謝安想讓他為新修的太極殿題榜,又不好直說,便繞著彎講魏朝韋仲將“懸在橙子上題榜,寫完頭髮都白了”的舊事提起。王獻之抬手拂過案上紙筆,當即正色道:“韋仲將是魏朝大臣,怎會做這般屈辱的事?真要如此,倒能看出魏朝國運長不了。”一句話便輕輕擋回了謝安的請求。蘇軾望著案上朱象先的畫,忽然想起:要是閻立本有王獻之這份底氣,不把筆墨當成討好旁人的工具,只守著自己的心意,誰還敢輕慢地叫他“畫師”
阮瞻的從容,又和王獻之不同。無論是身著錦緞的權貴,還是布衣百姓來求聽琴,他都頷首應允。連內兄潘岳拉著他,要他彈上一整天一整夜,他也沒半分不耐煩,指尖在琴弦上流轉時,臉上總帶著平和的笑意,旁人根本看不出他眼前是權貴還是常人。不是他不在乎,是他早把琴音揉進了自己的呼吸裏,榮辱得失早被琴韻滌濾得乾乾淨淨。蘇軾看著朱象先案頭未乾的墨跡,又想起阮瞻撫琴的模樣,猛然悟到:真正的藝術家就該是這樣,不為名利彎腰,不為討好蹙眉,只順著自己的心意創作,反倒沒人能輕辱他。
蘇軾寫下這些話時,大抵沒料到,“達心適意”這四個字,會成了往後千年文人畫的魂。李唐揮毫畫《濠梁秋水圖》,淡墨裏飄著禪意;八大山人筆下的殘荷孤鳥,每一筆都裹著道不盡的孤憤;弘仁出家後畫《天都峰》,峭拔的山石裏藏著他抗清的骨氣。他們都沒把繪畫當成謀生的手藝,只把心裏的話、眼裏的景,順著筆墨細細淌出來。就連蘇軾自己,被貶黃州那年寫《寒食帖》,墨色時濃時淡,筆鋒忽急忽緩,“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的句子裏滿是鬱憤,可寫著寫著,心頭的堵得慌竟慢慢散了。原來筆墨真能當“心藥”,把藏在心裏的委屈、煩悶,都悄悄疏解了。
到了現在,人們總掛在嘴邊說“精神內耗”,倒不妨仿效朱象先的心態。臨帖時別總想著“要寫得多好、要得到多少称赞”,畫水墨時別惦記“能不能賣錢、會不會有人喜歡”,就像蘇軾說的,專注在筆墨裏,讓心跟著筆墨的線條慢慢舒展。蘇軾為朱象先的畫寫跋,其實是替所有真心愛藝術的人說了句心裏話。閻立本困在“畫師”的名分裏,朱象先卻在筆墨裏尋得自在,王獻之守著文人的底氣,阮瞻透著處世的通透。他們的筆墨裏藏著的,都是怎麼在紛擾裏活成真正的自己。“達心適意”四個字,說的不衹是書畫,更是怎麼讓心不被外界的聲音綁住,不管是握著畫筆,還是過平常日子,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走,才是最踏實的自在。
其實,朱象先的所謂“達吾心”,就是說能直抒胸臆,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他的“適吾意”,實乃使創作者的心意得到充分的愉悅與陶冶。他的話雖然很簡潔,但直擊文章與繪畫的實質,即文章就是用來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畫作便是用來陶冶畫家心靈的。事實上,任何藝術作品,首先感染的不是別人,正是作者自己,只有在作者自身獲得充分的美的享受之後,才會投射到讀者或欣賞者那裏,使他們獲得同樣的審美愉悅。如果一幅作品連作者也不能感染,則無法去打動讀者或欣賞者了。惟其如此,寫文章便但求表達自己思想感情,遑論其他;而作畫便只圖畫家自身心靈愉悅,遑論他人評說。惟其如此,像阮瞻那般彈琴,他並未受到欣賞者的任何影響,只是自己進入審美愉悅之中,因而便“神氣沖和,不知向人所在”。倘使閻立本也以繪畫爲我家生活,則不會因人呼“畫師”而感覺受辱,也會如阮瞻那般進入藝術境界。
附原文《書朱象先畫後》
松陵人朱君象先,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
昔閻立本始以文學進身,卒蒙畫師之恥。或者以是為君病,余以謂不然。謝安石欲使王子敬書太極殿榜,以韋仲將事諷之。子敬曰:“仲將,魏之大臣,理必不爾。若然者,有以知魏德之不長也。”使立本如子敬之高,其誰敢以畫師使之。阮千里善彈琴,無貴賤長幼皆為彈,神氣沖和,不知向人所在。內兄潘岳使彈,終日達夜無忤色,識者知其不可榮辱也。使立本如千里之達,其誰能以畫師辱之。
今朱君無求於世,雖王公貴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盤礡,雖余亦得攫攘其旁也。元祐五年九月十八日,東坡居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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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象先(生卒年不詳),字景初(一作升初),號西湖隱士,宋代畫家,松陵(今江蘇吳江)人。擅長山水畫創作,活躍於紹聖至元符年間(1094年~1100年)。早年師法董源、巨然,後自出新意,形成筆力簡練、墨色潤澤的繪畫風格。少時作畫常感筆意未盡,後在鵝溪絹上嘗試多次滌染、以石磨絹等技法,使墨色滲入絹紋而獲得突破。蘇軾曾評其“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作品以自然天趣著称。
閻立本(601年~673年),雍州萬年(今陝西西安)人。隋朝殿內少監閻毗之子,唐朝時期政治家、宰相、畫家。
《舊唐書》卷七七《閻立本傳》:“太宗嘗與侍臣學士泛舟於春苑,池中有異鳥,隨波容與。太宗擊賞,數詔座者為詠,召立本令寫焉。時閣外傳呼云:‘畫師閻立本。’時已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側,手揮丹粉,瞻望座賓,不勝愧赧。”
謝安(320年~385年),字安石。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中國東晉時期傑出的政治家。太常謝裒第三子、鎮西將軍謝尚從弟。
《晉書·王獻之傳》:“太元中,新起太極殿,安欲使獻之題榜,以為萬代寶,而難言之,試謂曰:‘魏時陵雲殿榜未題,而匠者誤釘之,不可下,乃使韋仲將懸橙書之。比訖,須鬢盡白,裁餘氣息。還語子弟,宜絕此法。’獻之揣知其旨,正色曰:‘仲將,魏之大臣,寧有此事!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長。’安遂不之逼。”韋仲將:韋誕(179年~253年),字仲將,京兆杜陵(今陝西省西安市)人,出身京兆韋氏。三國時期魏國大臣、書法家、制墨家,太僕韋端的兒子。
阮千里:阮瞻,字千里,陳留尉氏(今屬河南)人。“竹林七賢”之一阮咸之子,生年不詳,約卒於晉懷帝永嘉年間(307年~312年)。善彈琴。在仕途上,先後依附於司徒王戎、東海王司馬越;晉懷帝永嘉中,為太子舍人。《晉書》本傳謂阮瞻“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神氣沖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內兄潘岳每令鼓琴,終日達夜,無忤色。由是識者嘆其恬澹,不可榮辱矣。”
潘岳(247年~300年),字安仁。滎陽郡中牟縣(今河南鄭州中牟縣)人,安平太守潘瑾的孫子,琅琊內史潘芘的兒子。西晉著名文學家、政治家。內兄:妻子之兄長。
盤礡:亦作盤薄,指恣意作畫。《莊子·田子方》:“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礡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攫攘:爭奪。
元祐五年:即宋哲宗1090年,此時蘇軾出任杭州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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