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繪水沿革,惜活水畫寶
——讀蘇軾《書蒲永昇畫後》
元豐三年的一個隆冬之夜,謫貶黃州的東坡夤夜難眠,他獨坐臨臯亭西齋書房,端詳着蒲永昇所臨孫知微大慈寺壽寧院湖灘水石圖,陷入了沉思。由是率性執筆,洋洋灑灑,寫下了《書蒲永昇畫後》這則畫跋。為了交代清楚蒲永昇所繪活水之藝術特性,蘇子不惜將繪水這一藝術題材的沿革做了一番梳理,通過前後與左右之比較,以見出蒲永昇繪畫之可貴。
東坡開篇,便將古今畫水的大概道出,其共性爲“多作平遠細皺”。其間較好的作品則能描繪“波頭起伏”,髣髴讓人以手捫摩,似有窪隆之狀,這便是所謂的畫中極品。如果要仔細檢驗這類繪畫的畫品,也不過是與印刷的水紋紙“爭工拙於毫釐間”罷了。
而要究其繪水的沿革,還得從唐代廣明年間(880年~881年)說起。當時有位民間藝人叫做孫位,他獨出心裁,所繪“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真可謂盡水之變化,誠乃神逸妙品。在孫位稍後,則有黃筌與孫知微,其間黃筌善畫花竹翎毛,也能畫佛道人物與山水,繪水則取孫位之長,“全該六法,遠過三師”。黃筌的繪水作品,後世知名者甚少,至於孫知微的繪水,則留給了後世不朽的名作。孫知微的代表著便是在大慈寺壽寧院四壁所作的湖灘水石圖,它代表了唐代繪水的最高水準,一直爲後世所稱頌。據東坡所記,孫知微最初構思這幅巨作時,頗費心思,他反復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直到有天靈感逬發,他倉惶跑進壽寧院,急忙索要筆墨,然後運筆疾畫,不一會就完成了這幅傳世之作。只見他所繪之水“作輪瀉跳蹙之勢”,大有“洶洶欲崩屋也”之氣勢,誠乃傳世逸品。
在孫知微死後,這種筆法幾乎絕跡了近五十餘年,後世很少有達到這種造詣的畫作問世了。近年來,有位成都人名叫蒲永昇,他雖然“嗜酒放浪”,但其天性卻與繪畫契合,經他所創造的“活水”圖,前承二孫(孫位、孫知微)傳統,遠超黃居寀兄弟與李懷袞之流,他將畫水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蒲永昇非但畫藝非凡,其秉性也正直不阿,當年的王公貴人往往憑藉勢力找他索畫,可蒲永昇總是“嘻笑捨去”,從未滿足過這些人的奢望。而他的繪畫創作靈感一旦迸發,則運筆疾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
大抵是東坡尚未出蜀之際,有幸得到蒲永昇所臨摹的孫知微所繪大慈寺壽寧院壁畫,一共畫做二十四幅。每當夏日嚴炎之時,蘇子常將這二十四幅畫作懸掛在白色墻壁上,頓時便有陰風襲人之感,甚至使人“毛髮為立”,足見畫作之傳神。而今的蘇子經過“烏臺詩案”的折騰之後雖然獲釋,但黃州團練副使只是個虛名,實則待罪之臣。在兩宋之交的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還載有這樣一則笑話:蘇軾在作《臨江僊·夜歸臨臯》的第二天,“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一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竟讓地方官手忙腳亂起來,可見蘇軾當年就是受地方官看管的罪臣。處境如此嚴苛的東坡,此時想起蒲永昇而今也年老了,他的畫作自然是很難得的了,可惜世上真能鑑賞優劣者並不多。往時常州一帶的董羽與戚文秀也善畫水,當世之人竟然還將之當作寶寶收藏,豈知董、戚之流所繪只是死水,怎能與蒲永昇所繪同年而語呀!
此刻,東坡還把繪畫創作與畫家的個性特徵和品德修養聯係起來,說明繪畫藝術是畫家思想品格的自然外現。蒲永昇筆下的“活水”具有一種逼人的凜凜生氣,正是因為他具有放浪不羈的性格和不畏權貴的節操。如果僅能摹寫出水的“平遠細皺”的表面形狀,而沒有畫家的思想品格在內,就衹能畫出毫無生氣的“死水”,如同印畫工匠的复制品,算不上什麼藝術。蘇軾深知藝術的奧妙,這篇隨意揮灑的“戲書”,實在是一篇生動深刻的畫論,也略早於董逌的《廣川畫跋·書孫白畫水圖》。
附原文:《書蒲永昇畫後》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漥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於毫釐間耳。
唐廣明中,處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後蜀人黃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始知微欲於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一日,蒼黃入寺,索筆墨甚急,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輪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餘年。
近歲成都人蒲永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二孫本意,自黃居寀兄弟、李懷袞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昇輒嘻笑捨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予臨壽寧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髮為立。永昇今老矣,畫亦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日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畫水,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昇同年而語也。
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黃州臨臯亭西齋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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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永昇:出身平民,以畫謀生,性格“嗜酒放浪”,常“不擇貴賤”為人作畫,展現出超越世俗等級的藝術家氣質。蒲永昇的畫水獨闢“活水”畫法,“得二孫本意”,自成一派。其作品融合二孫(孫位、孫知微)之長,既注重水的形態變化,又捕捉瞬間靈感,使畫面充滿生命力。
印板水紙:指印刷了水紋的紙張。
廣明:唐僖宗李儇的第二個年號,始於880年正月,終於881年七月。
孫位:唐末書畫家,後改名遇,原籍會稽(今浙江紹興),故又號會稽山人。唐僖宗廣明元年末(881年初),黃巢入長安,他自長安入蜀,居成都。他擅畫人物、鬼神、松石、墨竹以及宗教人物,龍水尤為著名。
黃筌(约903年~965年),字要叔,成都(今四川成都)人。曾隨唐末入蜀的著名畫家刁光胤學畫,又吸收山水畫家李昇,人物龍水畫家孫位之長,結果“全該六法,遠過三師”他擅長花竹翎毛,也能畫佛道,人物,山水,是一位技藝全面的畫家。孫知微:字太古,生卒年月不詳。五代後蜀及宋太宗、真宗(976~1022年)時眉州彭山(今四川眉山市彭山縣)人,北宋著名畫家。他善畫道釋,凡寫聖像必先齋戒疏瀹,精心率意,虛神靜思,方始援毫,故用筆放逸,不蹈襲前人筆墨畦畛。其所作大慈寺壽寧院四壁“湖灘水石”,“作輪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
黃居寀(933年~993年),字伯鸞,成都(今屬四川)人,五代十國名畫家黃筌第三子。善畫花竹、翎毛,為西蜀翰林待詔。蜀亡入宋,得宋太宗禮遇,黃家畫法遂成宋初畫院評畫的標準。
李懷袞:蜀郡人,工畫花竹翎毛。畫學黃氏,造詣與夏侯延祐不相上下。
董羽:字仲翔,五代南唐畫家,毗陵(今江蘇常州)人,原為南唐畫院待詔,後入宋圖畫院任藝學。其擅長魚龍海水題材繪畫,代表作品包括《騰云出波龍圖》《踴霧戲水龍圖》《戰沙龍圖》《穿山龍圖》《當叟吹蕭圖》等,著有《畫龍輯議》,提出畫龍“九似”特徵及與雲水結合的創作法則,有“近代絕筆”之稱。
常州戚氏:戚文秀(生卒年不詳,約活動於11世紀)為常州毗陵人,以畫水著稱,與蒲永昇并稱北宋兩大畫水名家。
附董逌《書孫白畫水圖》
畫師相與言:靠山不靠水。謂山有峯島崖谷、煙雲木石,可以縈帶揜連見之。至水則更無帶映,曲文斜勢,要盡其窳隆泒别,故於畫為尤難。彼或争勝取竒,以夸張當世者,不過能加蹙紋起浪,若更作蛟蜃出沒,便是山海圖矣,更無水也。唐人孫位畫水,必雜山石為驚濤怒浪,蓋失水之本性,而求假於物,以發其湍瀑,是不足於水也。往時曲陽廟壁有畫水,世傳為異。蓋水文平漫,隠起若流動,混混不息。其後有梯升而索者,知壁為隆窪髙下,隨勢為水,以是衒於世俗,而人初未識其偽也。
近世孫白始創意作潭滔浚原,平波細流,停為瀲灔,引為決泄,盡出前人意外,别為新規勝槩,不假山石為激躍,而自成迅流;不借灘瀨為湍濺,而自為衝波。使夫縈紆曲直,随流蕩漾,自然長文細絡,有序不亂,此真水也。
嘗言畫水要不斷水脉為工,畫急水要不混洄瀾為工,若今以二説觀世之畫者,真可一笑也。夫慢流之失則為池水,風紋更無流脈。畫迅流者,則浪頭湧起,反如印板水文,天下豈勝其至衆哉!要知畫水者當先觀其原,次觀其瀾,又其次則觀其流也。不知此者,乃陊池水中爾。故知汪洋涵畜,以滔沒為平;引脈分流,以澹淡為勢。至於聚為漪瀾,散為淰(氵+閃),識游泳乎其中,而不繫於物者,此真天下之水者也。(《廣川畫跋》卷二)
按:孫白活躍於北宋仁宗至神宗時期(約1020年~1080 年),與蘇軾(1037年~1101年)、郭熙(約1020年~1090年)等文人畫家生活年代重疊。他的創作高峰期正值北宋繪畫從“重形”向“重意”過渡的關鍵階段,其畫水理念與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美學主張相契合。孫白的畫水藝術直接繼承唐代孫位的“活水”傳統,但突破了前人依賴山石激蕩表現水勢的局限。董逌在《廣川畫跋》中評價其作品“不假山石為激躍,而自成迅流;不借灘瀨為湍濺,而自為衝波”,強調其通過純粹的水墨線條展現水流的內在韻律,這種“得水之性”的創作理念,標幟著北宋畫水藝術從“形似”向“神似”的飛躍。儘管《宣和畫譜》未收錄孫白,但明人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中將其與孫位併稱為“盡水之變”的大師。蘇軾雖未直接提及孫白,但其《書蒲永昇畫後》中對“活水”的推崇,與孫白的藝術實踐存在深層關聯。蒲永昇的“性與畫會”與孫白的“得水之性”,共同構成了北宋畫水藝術的雙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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