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自有分定
——蘇軾《菩薩泉銘並敘》鈔記
讀罷蘇軾《菩薩泉銘並敘》,掩卷而思,頗感世間萬物各有分定,非人力強爲而可致也。此文中所記阿育王所鑄文殊之像,最早發光於南海之上,俾海上漁民見之。當漁民們將此奇異之現象稟報當年的廣州刺史陶侃時,乃是此像得以發現並打撈之時。陶侃得知此事之後,便派漁民循跡打撈,由是獲得此像。待到菩薩造像打撈上來後,再看其像座款識,才知道是阿育王所鑄造的文殊師利像。在這裏,從漁民的發現異象到陶侃的命人循跡打撈,乃是此像第一次所落之分定。
由於是佛門的菩薩造像,不便放在俗家供養,由是打撈上來之後,便交由武昌寒溪寺來供養,這也說明了此像與寒溪寺淵源深厚。因此,後來陶侃移守荊州,他想要把此菩薩像帶走時,竟以人力無法移動它。後來增至牛車三十輛,方勉強將佛像移動到船上,可是當佛像上船之後,此船立即沉沒,這意味着此像確與陶侃無緣。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陶侃只得將佛像再度返還寒溪寺,這就說明了佛像緣在該寺。
此後,廬山慧遠大師迎請此像到廬山供奉,殆佛像與遠公有此一段緣分,以故移像入山,“了無艱礙”。當此像移入廬山供養之後,山中世代以兩個僧人守護此像,因而一直沒有出現過差池。到了李唐會昌年間(841年~846年),唐武宗下了毀佛令,致使佛教遭受了慘重的打擊。會昌五年(845年),武宗應道士之請,下令廢佛,除長安、洛陽各四寺,地方諸州各一寺外,悉毀壞之。僧徒則上寺二十人、中寺十人、下寺五人而外,悉令歸俗。毀寺之材木,以造廨驛。據《舊唐書·武宗紀》所載,“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充兩稅戶,拆招堤、蘭若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連史書作者也在慨歎:“于戲!前古未行,似將有待;及今盡去,豈謂無時。”值此劫難之際,廬山守此佛像的二僧只得將佛像藏在錦繡谷,以避免遭受不測。待到會昌法難過後,佛教復興之時,廬山僧人卻無法再找到這尊佛像。這或許也是文殊像與廬山緣盡了,但還時常能看到錦綉谷中閃現光影,如同在峨眉與五台所見到的佛光相似。
關於錦繡谷中佛光一事的文獻記載中張文逸之文,蘇軾殆有思慮未周之處。一是慧遠大師的文集中好像沒有收張文逸的文章,查舉凡佛典,但有《佛祖統紀》卷二六所記蓮社人員中,方列出處士張文逸其人,但並無文字流傳後世。其二是張文逸是東晉人士,待到會昌法難時,他早已作古,焉能記錄後世之事?若是說山中父老所傳說,此言尚可採信。這也就是說,阿育王所造的文殊像在會昌五年之後,便消失於人間了,這便是此像與東土之緣盡矣。
可令人詫異的是文殊佛像失蹤之後,在寒溪寺西幾百步之外的西山寺,竟有清泉冒出於山洞中,其泉色白而味甘。這一因緣殆與文殊佛像首次供奉於寒溪寺相關,人們稱此泉作“菩薩泉”,可世人對於其歷史淵源不甚瞭然。此時,黃庭堅的舅舅李常(字公擇)對東坡道:這難道是疇昔佛像所供奉之地麼?因而李常希望東坡能就此作銘,以曉後人此源泉之本末。
通覽全文,阿育王所造文殊像,最早見於南海,遇陶侃而得以打撈,此其第一緣也。文殊像打撈上來之後,被供奉在武昌寒溪寺,乃是此像之第二緣也。待到慧遠請此像上廬山供養,直至會昌五年之前,乃是此像的第三緣也。會昌法難之後,僧人藏像於錦繡谷,此後便長期失蹤,但見山中或有光影產生,這正好說明此像緣滅矣。至於後來在寒溪寺西的山洞中湧現泉水,或許仍是因聖跡所顯之祥瑞。惟其如此,蘇軾的銘文道:像在廬山,晚上佛像照天;白晝察看,但有寥寥空山。誰料到寒溪寺竟有清泉,何不到那去看看,文殊祥瑞瞭然現之。
《菩薩泉銘並敘》作於元豐四年(1081年)十月,是時東坡正在黃州充任團練副使,也是其人生最為低谷時期。在此時期,東坡曾有《赤壁》二賦的創作,其間道盡世間萬物各有所主之理,因而此尊菩薩像也是如此。其間既有其緣起,也有其緣滅,既有其首住寒溪,也有再移廬山之緣,然終歸消失,惟餘佛光與清泉等祥瑞,以長蔭後人。
附原文《菩薩泉銘並敘》
陶侃為廣州刺史,有漁人每夕見神光海上,以白侃。侃使跡之,得金像。視其款識,阿育王所鑄,文殊師利像也。初送武昌寒溪寺。及侃遷荊州,欲以像行,人力不能動。益以牛車三十乘,乃能至船。船復沒,遂以還寺。其後惠遠法師迎像歸廬山,了無艱礙。山中世以二僧守之。會昌中,詔毀天下寺,二僧藏像錦繡谷。比釋教復興,求像不可得,而谷中至今有光景,往往發見,如峨眉、五台所見。蓋遠師文集載處士張文逸之文,及山中父老所傳如此。今寒溪少西數百步,別為西山寺,有泉出於嵌竇間,色白而甘,號菩薩泉,人莫知其本末。建昌李常謂余,豈昔像之所在乎?且屬余為銘。銘曰:
像在廬阜,宵光燭天。旦朝視之,寥寥空山。誰謂寒溪,尚有斯泉。盍往鑒之,文殊了然。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