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遊四方,遺世無求
——蘇軾《遠遊庵銘並敘》鈔記
蘇軾為摯友吳復古作《遠遊庵銘並敘》,以“遠遊”為庵命名,看似聚焦其四方漫遊的足跡,實則以“無求”為精神內核貫穿始終。生於北宋真宗年間(1004年~1101年)的吳復古,字子野,號遠遊,其“雲遊四方”從不是浪子的漫無目的,更非隱士的消極避世。神宗曾有意授其官職,他卻以“黃卷塵中非我業,白雲深處是吾家”婉拒,明志不戀官場;雙親離世後,他歸鄉結廬守墓三年,又設帳課徒傳遞學識,隨後築庵潮陽麻田山,自此開啟十餘年雲遊之路。
在這份漫遊裏,藏著蘇軾兩度慨歎“吾不知其何人也”的答案:他出入人間卻不逐功名利祿,廣交蘇軾、蘇轍等名士卻不攀附權貴,終其一生“道路為家,惟義是歸”,用切實的人生軌跡,為“遺世無求”四個字寫下了最鮮活的註腳。蘇軾在敘文開篇,以“若有求者,而不見其所求”的矛盾筆觸,精準勾勒出吳復古獨特的精神氣質。這種“看似有求,實則無求”的特質,在他的人生片段中處處可尋:他曾為尋一方心儀的奇石,從登州北海跋涉千里,將十二塊奇石運回故鄉,此事被蘇軾寫入《北海十二石記》。表面看是“求物”,實則是為追尋山水間的自在之樂,奇石不過是承載心意的載體;蘇軾貶謫黃州、惠州、儋州時,他不顧路途遙遠,一次次奔赴探望。旁人看來是“求友”,實則是渴望精神共鳴:正如蘇轍為他所詠“食無酒肉腹亦飽,室無妻妾身自好”,物質豐瘠、世俗羈絆,從來都不是他追求的目標。
敘文中引用司馬相如《大人賦》的筆墨,更藏著精妙的翻案之意:司馬相如在賦中提及“列僊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臞”,字裏行間帶著對清苦隱士的鄙薄;而蘇軾卻特意點出,吳復古“有得於屈原之《遠遊》”。只因三者的“遠遊”本質截然不同,屈原的“遊”,是為尋忠君報國之路;司馬相如的“遊”,是為求帝王賞識之途;唯有吳復古的“遊”,是掙脫一切束縛後,“無求”之下的精神自由。
銘辭以“悲哉世俗之迫隘也”起筆,道盡對塵世拘囿的慨歎,也將“遺世無求”升華為對精神困境的主動突圍。其中“問道於屈原,借車於相如”的浪漫想象,實則為吳復古的“無求遠遊”勾勒出三重維度。一、空間之遊:無求於安宅。從齊州的山水到南海的潮聲,從麻田山的茅庵到儋州的渡海之路,他的足跡“馬跡車輪滿四方”,卻從不以漂泊為苦。即便旅途“風雨暗長檠”,他仍能從容應對;蘇軾筆下“踞龜殼而食蛤蜊”的畫面,更是他“無求於居”的生動寫照。從不在意是否有華屋為安,山海之間、天地之下,這便是最自在的棲居之處。
二、精神之遊:無求於外證。他常與蘇軾一同研討老莊學說,卻不執著於成僊得道的虛幻;他提出“和安”養生之道,強調“安則物之感我者輕,和則我之應物者順”,這份通透,本質是“無求於外物認可”的哲學實踐。不必靠他人評價證明自我,不必借世俗標準定義價值。91 歲高齡時,他聽聞蘇軾遇赦,仍渡海前往通報喜訊,不為任何功名回報,只為讓知己心安。
三、生命之遊:無求於長生。他雖也練氣功、尋奇石,卻從不對生命長度過度執念。臨終前身患疾病,他拒絕服藥,依舊隨心享用甘美食物;旁人問及其後事,他只“一笑而麾”,不願被俗事牽絆。這份“無求於壽”的通透,是對“遺世無求”最徹底的踐行。生時便漫遊天地,盡興而為;死後便歸於山海,坦然告別。
世人常以為“遺世無求” 便是冷漠避世,吳復古卻用一生證明:真正的“無求”,反而能讓真情更純粹、更動人。面對知己:吳子野無求於報,蘇軾貶居惠州時,生活清苦,吳復古不遠千里送去建州名茶,還親手傳授“濕紙包芋煨火啖”的家常喫法,用最樸素的煙火氣,慰藉友人的孤寂饥肠。蘇軾後來作《煨芋帖》記錄此事,筆墨間滿是溫暖,正是因為這份情誼無關利益,只存真心。
面對蒼生:無求於名。在守墓三年期間,吳子野主動設帳課徒,將“和安”之道融入教學,希望能為鄉鄰子弟點亮心燈;雲遊四方時,他始終“急人緩己,忘其渴饑”,見人有難便伸手相助,卻從不願留下姓名、求人稱頌。這種“無求於聲名”的善舉,恰是“遺世”而不“棄世”的真諦:雖超脫世俗紛擾,卻從未背離人間溫情。
面對自我:無求於形骸。吳子野的生活“不惰不修”,他既不刻意追求苦行僧般的清苦,也不沉迷於物質享樂,始終順應本心、自在生活。蘇軾在《祭吳子野文》中稱他離世時“飄然脫去,雲散露晞”,恰如莊子所說的“物物而不物於物”,不被身體的欲望束縛,不被外在的形式牽絆,真正做到了對形骸的“無求”。
在“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傳統士大夫人生範式之外,吳復古的“雲遊四方,遺世無求”,開闢了第三條道路:“無求則無困”:不執著於既定的人生軌道,不被世俗的標準綁架,反而能在天地間尋得自在。蘇軾為他作銘,既是對摯友一生的致敬,更是為自己立起一面精神之鏡。蘇軾一生沉浮宦海,屢遭貶謫,卻始終向往吳復古那份“無求”的從容;銘文中“願從子而遠遊”的祈願,與其說是想追隨吳復古的腳步,不如說是對“心超物外”的永恒追尋。
如今,潮陽麻田山的遠遊庵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裏,但吳復古運石歸鄉的執著、煨芋贈友的溫情、渡海傳訊的堅定,仍在歷史時光中鮮活。它們默默訴說著:真正的“遠遊”,從不是雙腳的丈量,而是“無求”初心的堅守;真正的“遺世”,也不是逃離人間,而是在紛繁天地間,守住本心的清明。這份精神,就像南海不息的濤聲,穿越千年歲月,依舊能叩擊現代人的心靈。
附原文《遠遊庵銘(並敘)》
吳復古子野,吾不知其何人也。徒見其出入人間,若有求者,而不見其所求。不喜不憂,不剛不柔,不惰不修,吾不知其何人也。昔司馬相如有言:“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癯。”意其鄙之。乃取屈原《遠遊》作《大人賦》,其言宏妙,不遣而放。今子野行於四方十餘年矣,而歸老於南海之上,必將俯仰百世,奄忽萬里,有得於屈原之《遠遊》者,故以名其庵而銘之。曰:
悲哉世俗之迫隘也,願從子而遠遊。子歸不來,而吾不往,使罔象乎相求。問道於屈原,借車於相如,忽焉不自知歷九疑而過崇丘。宛兮相逢乎南海之上,踞龜殼而食蛤蜊者必子也。庶幾為我一笑而少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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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吳復古,字子野,號遠遊。北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生於海陽縣蓬洲都漁洲鄉,逝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父吳宗統為翰林院侍講,系皇室教授。因雙親去世,歸揭陽南潮結廬守墓三年,並設帳課徒。事後離家到潮陽縣麻田山(今屬潮陽市)築遠遊庵,雲遊四方,廣交學人,尤與蘇東坡兄弟最為知交,常一起研討莊子和老子的學說。蘇東坡曾為他作《遠遊庵銘》並贈詩數首。他聞蘇東坡遇赦復官,尋欲會晤,到清遠峽時因病去世,享年96岁,葬於潮陽縣麻田。蘇東坡為他作祭文,稱其“急人緩己,忘其渴饑,道路為家,惟又是歸”。
附蘇軾《祭呉子野文》
嗚呼子野!道與世違,寂黙自求;闔門垂幃,兀爾坐忘。有似子?,或似壺子,杜氣發機。徧交公卿,靡所求希;急人緩己,忘其渇飢。道路為家,惟義是歸;卒老於行,終不自非。送我北還,中道弊衣;有疾不藥,但却甘肥。問以後事,一笑而麾;飄然脱去,雲散露晞。我獨何為?感歎歔欷;一酧告訣,逝舟東飛。尚饗!
附蘇軾《次韻子由贈吳子野先生二絕句》
馬跡車輪滿四方,若為閉著小茅堂。
仙心欲捉左元放,癡疾還同顧長康。
附蘇軾《聞潮陽吳子野出家》
予昔少年日,氣蓋里閭俠。
自言似劇孟,叩門知緩急。
千金已散盡,白首空四壁。
烈士歎暮年,老驥悲伏櫪。
妻孥真敝履,脫棄何足惜。
四大猶幻座,衣冠矧外物。
一朝發無上,愿老靈山宅。
世事子如何,禪心久空寂。
世間出世間,此道無兩得。
故應入枯槁,習氣要除拂。
丈夫生豈易,趣舍志匪石。
當為獅子吼,佛法無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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