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覆國,皆自取也
——讀杜牧之《阿房宮賦》
《阿房宮賦》作於唐敬宗寶歷元年(825年),當年杜牧二十三歲。由於當時的唐王朝大興土木,修建宮室,以故杜牧借古諷今,切諫時弊,寫成此篇。杜牧所處的晚唐時代,政治腐敗,階級矛盾異常尖銳,而藩鎮跋扈,吐蕃、南詔、回鶻等紛紛入侵,更加重了人民的痛苦,大唐帝國,已處於崩潰的前夕。杜牧針對這種形勢,極力主張內平藩鎮,加強統一,外禦侵略,鞏固國防。為了實現這些理想,他希望當時的統治者勵精圖治、富民強兵,而事實恰恰和他的願望相反。唐穆宗李恒以沉溺聲色送命。接替他的唐敬宗李湛,荒婬更甚,“遊戲無度,狎昵群小”,“視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進見”;又“好治宮室,欲營別殿,制度甚廣”;並命令度支員外郎盧貞,“修東都宮闕及道中行宮”,以備游幸(《通鑒》卷二四三)。對於這一切,杜牧是憤慨而又痛心的。他在《上知己文章啟》中明白地說:“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可見《阿房宮賦》的批判鋒芒,不僅指向秦始皇和陳後主、隋煬帝等亡國之君,而主要是指向當時的最高統治者。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唐代詩人杜牧在《阿房宮賦》的開篇,僅用十二個字,就將秦始皇一統天下的豪邁氣魄與阿房宮營造時的浩大場景,鮮活地呈現在世人眼前。這短短數字,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宏大畫卷,既彰顯了秦掃六合的磅礡之勢,又暗暗透露著阿房宮背後那沉重的人力與物力消耗。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私欲急劇膨脹。為滿足自己窮奢極欲的生活,他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徵用無數民力,傾力修建這座舉世矚目的阿房宮。這座宮殿規模宏大、氣勢恢宏,堪稱人間奇跡。但誰曾想,如此奢華的宮殿,竟成了秦朝統治的沉重負擔,為其滅亡埋下了深深的隱患。不久,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四方豪傑紛紛響應,函谷關很快被攻破。項羽一把大火,將這座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財力建成的阿房宮化為一片焦土。杜牧在《阿房宮賦》中發出深沉的感歎:“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這段議論,宛如一記警鐘,深刻總結了秦朝由盛轉衰、迅速滅亡的歷史教訓。同時,似乎也在警醒後世君王,千萬別在改朝換代的循環數中周旋,以至自覆其國。
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在統一的過程中,大興土木,宮殿徧佈關中。“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餘”,整個關中地區,從渭河以北到雍門以東,直至涇河一帶,宮殿群密密麻麻。咸陽都城附近的270座宮殿,更是通過復道、閣道、甬道等相互連接,形成了一個龐大而复杂的宮殿體系。而阿房宮作為秦始皇最為宏大的建築工程,始建於公元前212年。如今,西安阿房宮遺址公園留存的阿房宮前殿夯土臺基,實測長度達1320米,寬度420米,最高處約7到9米,199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最大的宮殿基址。杜牧筆下的阿房宮,“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從整體布局到周邊環境,無不彰顯著其規模的宏偉壯闊。再看宮殿內部,“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亭臺樓閣設計精巧、獨具匠心,盡顯奢華與精緻。宮內珍寶堆積如山,“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寶鼎被當作平常鍋具,美玉如同普通石頭,黃金仿若土塊,珍珠恰似砂礫,隨意丟棄,秦人竟毫不憐惜,其奢靡程度可見一斑。宮殿內歌舞升平,熱鬧非凡,“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秦皇所在之處,歌臺散發著溫暖的氣息,仿若春光和煦;而他不在之處,舞殿則透著清冷孤寂,好似風雨交加,以至於出現“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的奇特景象。殿內宮女為博皇帝青睞,每日精心梳妝打扮,“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然而,“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許多宮女在漫長的等待中,終其一生都未能見到皇帝一面,她們的命運著實令人唏噓。
為修建這座奢華至極的阿房宮,秦始皇耗費了難以估量的人力、財力、物力。“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週身之帛縷……”這段文字,通過一系列生動形象的對比,將百姓所承受的沉重負擔展現得淋漓盡致。在秦朝統治者的殘酷壓榨下,百姓生活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民間甚至流傳著“阿房阿房亡始皇”的民謠,字裏行間滿是民眾對秦朝統治的強烈不滿與反抗情緒。
杜牧以細膩的筆觸、豐富的想象和誇張的手法,對阿房宮的奢華進行了詳盡描繪。然而,在總結秦朝亡國原因時,卻僅用寥寥數語。但實際上,對秦朝統治者的批判貫穿全文。他對阿房宮奇麗建築、宮女情態以及堆積如山且隨意丟棄的珍寶的描寫,不僅體現了賦體鋪陳誇張的特點,更深刻揭示了統治者窮奢極欲、揮霍無度的本質。而維持這種奢靡生活的唯一途徑,便是無節制地搜刮民財、徵用民力。誠如《古文觀止》所評:“前幅極寫阿房之瑰麗,不是羨慕其奢華,正以見驕橫斂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便伏有不愛六國之人意在。”沉湎於奢華、施行暴政,必然將百姓推向對立面。當百姓忍無可忍之時,便是統治者走向覆滅之日。秦王朝如此,其後的諸多封建王朝亦如此。
杜牧生活的中晚唐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政治腐敗,階級矛盾尖銳,藩鎮割據,外族入侵頻繁,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唐敬宗李湛即位後,荒婬無道,沉溺於聲色犬馬,“遊戲無度,狎昵群小”,“視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進見”,且大興土木,“好治宮室,欲營別殿,制度甚廣”。杜牧創作《阿房宮賦》,表面是回顧秦朝歷史,實則借古諷今,以秦朝滅亡為鑒,委婉地向唐朝統治者發出警告,希望他們能汲取教訓,避免重蹈覆轍。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杜牧的苦心並未被唐朝統治者重視,唐朝最終也未能逃脫衰敗滅亡的命運。
歷史是一面鏡子,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杜牧在文章結尾感慨:“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這句警示之語,跨越千年時空,依然振聾發聵。如今,我們生活在新時代,雖與封建王朝有著本質區別,但歷史的經驗教訓仍值得我們深刻汲取。任何政權的建立與鞏固,都離不開人民的支持與擁護。衹有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關注民生,造福百姓,才能確保國家長治久安,繁榮昌盛。
附原文《阿房宮賦》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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