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籟亭記》鈔記
爽籟亭乃作者袁中道所筑,座落在湖北當陽縣之玉泉山。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秋,其兄袁宏道去世,袁中道因傷心不已,加之自己功名失意、病體初平,因而心灰意冷,履游玉泉山,看山聽泉。山水的靈秀賦予他創作的沖動;寫下這篇抒發性情、珠圓玉潤的文字。
袁中道之《爽籟亭記》,初寫玉泉之景與自身靜坐泉邊所感,其間“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誠其真實體會也。次寫我與泉之所得,除去泉邊草穢,清除渠中泥沙,禁止濯足與牛羊踐踏,乃是泉所得我者;而我之得泉者乃是藉泉去除熱惱痼疾。再次寫建亭泉旁之緣起,以亭午暴雨時不可處亭旁,以故結茅造亭泉上,四置軒窗。末了寫亭名之由來,以泉聲乃八音之外另一奇音,以故名亭爲爽籟亭。
山中習定,最佳境界是我與山瞑然一體,分不出那是山,那是風月、溪流抑或林籟。若是初學者,自有我與山不融合之階段。等到我心靜極,則耳畔會有山之萬籟齊作。袁小修所謂“風柯谷鳥,猶得而亂之”,乃是自心尚未達到入靜程度。至於袁小修所說的“及瞑而息焉,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嗒焉喪偶,而後泉之變態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鵾弦鐵撥,已如疾雷震霆、搖蕩川岳,故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蕭然冷然,浣濯肺腑,疏瀹塵垢,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也最多是達到了初禪或二禪境界,並未登峰造極也。果若真入定甚深,則何來哀松碎玉,何來鵾弦撥鐡,何來疾雷震霆也哉?若我入定甚深,則我與哀松碎玉、與鵾弦撥鐡、與疾雷震霆俱融合爲一,何來如此多分別。因而,讀袁小修此篇,自可找到一個入處,然最終之透脫,仍須打破小修所列種種分別,方能得箇出處。
初習定者,不免心浮氣躁,難得入靜,尤難得入定也。然一旦捐捨此身,則心不外馳,自會有助入靜。入靜一深,則漸次忘身忘我,輒可將身心與山林打成一片,乃至忘身忘世焉。如此修習,即便一時難得正果,然亦有益於身心也。
至於袁中道在“八音”之外,另設一泉音,自是一奇。此音雖不中王公大人之聽,然頗合林籟之響,自是一段佳音,值得注意。
附原文《爽籟亭記》
玉泉初如濺珠,注為修渠,至此忽有大石橫峙,去地丈餘。郵泉而下,忽落地作大聲,聞數里。予來山中,常愛聽之。
泉畔有石,可敷蒲,至則趺坐終日。其初至也,氣浮意囂,耳與泉不深入,風柯谷鳥,猶得而亂之。及暝而息焉,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嗒焉喪偶,而後泉之變態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鹍弦鐵撥,已如疾雷震霆,搖蕩川岳。故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蕭然泠然,浣濯肺腑,疏瀹塵垢,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則吾神愈靜也。
夫泉之得予也,予為導其渠之壅滯,除其旁之草萊,汰其底之泥沙。濯足者有禁,牛馬之蹂踐者有禁。予之功德於泉者止此耳。自予之得泉也,舊有熱惱之疾,根於生前,蔓於生後,師友不能箴,靈文不能洗,而與泠泠之泉遇,則無涯柴棘,若春日之泮薄冰,而秋風之隕敗籜。泉之功德於我者,豈其微哉?
泉與予又安可須臾離也?故予居此數月,無日不聽泉,初曦落照往焉。惟長夏亭午,不勝爍也,則暫去之矣;斜風細雨往焉,惟滂沱淋漓,偃蓋之松不能蔽也,則暫去之矣。暫去之,而予心惶惶然,若有失也。乃謀之山僧,結茅為亭於泉上,四置軒窗,可坐可臥。亭成而歎曰:“是驕陽之所不能驅,而猛雨之所不能逐也;與明月而偕來,逐夢寐而不捨,吾今乃得有此泉乎?”
且古今之樂,自八音止耳,今而後始知八音外,別有泉音一奇。世之王公大人不能聽,亦不暇聽,而專以供高人逸士陶寫性靈之用,雖帝王之咸英韶武,猶不能與此泠泠世外之聲較也,而況其他乎?予何幸而得有之,豈非天所以齎予者歟?於是置幾移襆,窮日夜不捨,而字之曰“爽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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