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荀》鈔記
大凡思想家的思想之形成,多於特定的歷史時代有著密切的聯繫。因而隨著時代的發展,後代思想家在繼承前代思想家思想的同時,勢必會作出一定的調整以適應時代的發展。文革時期的儒法鬥爭討論,將荀子定位爲法家,多半是因為其門下的李斯與韓非兩位高足而來。當時那些大批判組或少數御用文人之說,因他們時間短而考慮膚淺,勢必會失之於草率。
其實,荀子處於孟軻之後,其思想勢必相對孟子又有一定的發展,因而韓愈以“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爲定論。此說自有一定道理,但也未必盡然也。哪怕孟子,相對於孔子也有了一定的發展,例如孟子認為君不君可以殺。他在《梁惠王下》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甚至認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孟子·盡心下》)這些思想與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之間,顯然很不協調,足見孟子在繼承孔子思想的同時,隨著時代的發展作出了一定的調整。荀子處戰國中晚期,當時諸侯力政,征伐不斷,人民處在兵燹之中,只有具有一定力量的人出世才能控制天下局面,消弭這無休止的戰亂。這勢必會使荀子在繼承孟子王道思想的同時,發展爲兼採霸道的學術主張,他“禮法並施”,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的人定勝天的思想。
文革期間的儒法鬥爭討論,簡單地將荀子定位法家,確實是欠考慮。相對於後世,西漢太史公應該離荀子更近,《史記》將孟荀合傳,這便說明了荀孟思想存在着繼承與發展的關係。相傳荀子晚年蟄居蘭陵縣著書立說,收徒授業,並整理傳承了《詩經》《尚書》《禮》《樂》《易》《春秋》等儒家典籍。這也充分說明了荀子思想中滲透着儒家的血脈,他屬於儒家處在戰國遷滅前夕的一代思想家,其思想發展很具有這一時期的歷史印記。
至於揚雄,他生於西漢晚期,當時社會安定,漢統治者對於學術也並無約束,使得學人思想可以自由發揮。揚雄少年好學,不為章句之學而博覽多識,沉默好思,因而爲其哲思奠定了基礎。他四十歲之後始遊京師,以辭賦而聞名,因得到漢成帝的重視,任給事黃門郎,同時與王莽交結。揚雄歷成、哀、平三世,不能升遷。王莽篡位後,揚雄校書天祿閣,因符命案受牽連,被迫投閣,然未死。儘管揚雄後來仍居官位,但他依附王莽,爲美化王莽篡權而作《劇秦美新》,畢竟留下終身的污點。
揚雄之所以批判神學經學,為的是能夠恢復孔子的正統儒學。在揚雄看來,孔子是最大的聖人,孔子的經典是最主要的經典。他說:“捨舟航而濟乎瀆者,末矣;捨五經而濟乎道者,末矣。”又說:“山之蹊,不可勝由矣;向墻之戶,不可勝入矣。曰:惡由入。曰:孔氏。孔氏者,戶也。”因此,“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營中國,終入大海;他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綱紀夷貉,或入於沱,或淪於漢。”但是,揚雄認為自孔子死後,孔子聖道的發展與傳播卻由於“塞路者”的干擾而受到了阻礙。處在黃老盛行的漢代,揚雄能夠清醒地認識孔子的歷史地位,並願繼承其學統,自是難能可貴的。至於他對孔子儒學研究的貢獻,與戰國時期的荀子相比,自然是要遠遜一籌的。
附原文《讀荀》
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
聖人之道,不傳於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干時君,紛紛藉藉相亂,《六經》與百家之說錯雜,然老師大儒猶在。火於秦,黃老於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於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
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於道者著之,離於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亦孔子之志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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