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逸民添雅興,寄情墨外得天真
——蘇軾《答賈耘老書》四則鈔記
在《東坡全集》中,收有東坡與賈收往來唱和的詩一首,另有四則寫給賈收的答書。透過這些文字,可以見出東坡與賈收間款洽的情誼,也可以見出賈收乃逸民之翹楚也。
通覽這四則答書,其一爲東坡別賈收之後,收到賈收寄來的信函,並附有賈收所作石刻。東坡覽書之後,頗感故友疇昔情誼之厚,也足以見出賈收與世俗之人異趣也。然後詢及賈收何以不鈔錄數篇詩作附來,並安慰賈收貧窮乃詩人之常態。至於賈收近來齒落目昏,東坡疑其爲美妾雙荷葉所溺,足見友情至深,故爾方敢冒昧言之。而後東坡亦言及自己少添白髮,其餘均如常,期盼友人多加珍重。其二則答書主要敘述東坡已在宜興買得田地,打算上書請求朝廷將自己放歸田園以安養餘生。假如朝廷允許了,他便會在荊溪上築室,從此終老於斯。並打算此後將閉門不出,而賈耘老你則應當駕一葉扁舟來訪我。作此書時,東坡已大醉,連寫字也寫不穩了。書末囑賈收,如果遇見滕元發,請他轉告一下,將相子送來揚州。其三則答書敘述了與賈收久不相見之憾,文外之意自是思念故友之情。然後敘及在鎮江的金山遇見了滕元發,信中描述滕元發之形象,頗為誇張傳神。當時滕元發乘小舟破巨浪而來,當他從船上走出來時,頓使人為之震驚,簡直便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張鎬宰相再現。相見之時,姑且各自致意,然分手之後狂飲,酒量也大為長進了。記得杜甫有“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的詩句,唐代的宰相蕭嵩在推薦張鎬時也說過“用他便是帝王之師,不用他便是窮山谷中的一病老頭。”作第四則答書時,東坡正在舟中,由於當時閑得無聊,正巧遇上有人饋贈嘉酒,由是獨飲一杯,不料竟然醉了。此時,東坡想起賈收家境貧寒,無以慰藉其人,由是作得一幅怪石古木圖相贈。東坡隨後開玩笑道:你賈收如果肚子餓了,打開畫看看,或許能夠果腹。假如你吳興地方有樂施之人,能每月周濟你每月三石米二斗酒,以伴你終老者,你可將此畫贈與他。倘不如此,你可叫雙荷葉收著,等到你家添了男丁的長子,便交付與他。
透過這四則答書,我們可以見出東坡與賈收之間,前者乃失意官員,後者則是一民間處士。落魄官員與逸民交往,並非各有所圖,而是兩人意趣相投,而是兩人審美尚好與人生理想之契合也。作為賈收來說,他雖未做官,但也不是一般的市井之輩,而是一位滿腹詩文的逸民,他斷不會隨便與官場中人交往的。至於和東坡的交誼深厚,乃是源於二人在詩文審美諸方面的默契。在東坡這方面,他非但長於詩文,也善書畫,是一個全方位的藝術家;而在賈收那裏,他非但工詩,猶且擅長石刻,自有諸多藝術尚好的相投。其次,在東坡與賈收兩人的交友圈中,雖然各不相同,但也有重合者,例如他倆都與滕元發友善,這便更添兩人交誼。透過東坡第三則答書的誇贊滕元發便可知道,他倆對滕的友誼並不尋常,幾乎如同膠漆。再次,東在坡與賈收交往期間,正值烏臺詩案前後,東坡經過這場政治打擊之後,頗有棄官歸田之想。而賈收對於東坡非但十分敬重,而且還在與東坡分手之後,還將他們疇昔聚首過的水閣浮暉更名爲懷蘇亭,其所作詩集也命名爲《懷蘇集》,足見其情誼之深。他倆也有相互饋贈,但並非尋常俗物,賈收贈送東坡以石刻,而東坡贈送賈收乃是親手所繪怪石古木圖。兩者均是各自的藝術創作,其中既凝聚了各自的藝術理想,同時也滲透着相近的審美尚好。此外,兩人交誼厚篤還可透過書札往來的語氣見之,對於別後的賈收“齒落目昏”現象的出現,東坡可以直言“為雙荷葉所困”,已是兩情無猜了。對於烏臺詩案的政治打擊,東坡心如死灰,萌發了棄官歸田之想,他也敢於大膽向賈收傾訴。
四則答書,文字雖不多,但文外之意可謂深厚綿長。特別是兩人相同的審美尚好與人生理想接近,則是紙墨所不能展現的,然而卻可透過紙墨之外,給人以意會的想象空間。由於這樣一種相近的價值觀與藝術觀的連結,便成就了兩人深厚情誼的紐帶,將他們兩人的心牢牢地栓在一塊。即便兩人聚首有時,然各別一方也是心意相通,古人所謂“目擊道存”,殆即此之謂也。
附原文:答賈耘老四首
久不奉書,尚蒙記録。遠枉手教,且審比日動止佳勝,感慰兼集。寄示石刻,足見故人風義之深,具與世異趣也。新詩不?録示數篇,何也?貧固詩人之常,齒落目昏,當是為雙荷葉所困,未可專咎詩也。某髮少加白耳,餘如故。未縁往見,萬萬自愛。
又:僕已買田陽羡,當告聖主哀憐餘生,許於此安置。幸而許者,遂築室於荆溪之上而老矣。僕當閉戸不出,公當扁舟過我也。醉甚,不成字,不罪。見滕公,且告為卑末送相子來揚州。
又:久放江湖,不見偉人,昨在金山,滕元發以扁舟破巨浪來相見。出船,巍然使人神聳,好箇没興底張鎬相公。見時且為致意,别後酒狂,甚長進也。老杜云:“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謂張鎬也。蕭嵩薦之云:用之則為帝王師,不用則窮谷一病叟耳。
又:今日舟中無他事,十指如懸槌。適有人致嘉酒,遂獨飲一杯,醺然徑醉。念賈處士貧甚,無以慰其意,乃為作怪石古木一紙,每遇飢時,輒以開看,還能飽人否?若吳興有好事者,能為君月致米三石,酒二,終君之世者,便以贈之。不爾者,可令雙荷葉收掌,須添丁長以付之也。(《東坡全集》卷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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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耘老:賈收,浙江烏程人,東坡友人。工詩。家貧,喜飲酒。其宅有水閣曰浮暉,蘇軾嘗來遊,作古木怪石贈之。後軾去,乃作亭以“懷蘇”名之,其詩集亦名《懷蘇集》。在《蘇軾全集》中,收有東坡與賈收唱和詩一首,書札四則。
記錄:繫念,掛懷。
風義:情誼,情懷。異趣:猶言與世俗不同道。
雙荷葉:賈收之小妾。蘇軾有詩名《雙荷葉》(湖州賈耘老小妓名雙荷葉),全詩爲:“雙溪月。清光偏照雙荷葉。雙荷葉。紅心未偶,綠衣偷結。背風迎雨流珠滑。輕舟短棹先秋折。先秋折。煙鬟未上,玉杯微缺。”
陽羡:即今江蘇宜興。此書作於烏臺詩案發生後,東坡一度打算辭官返鄉,做個江湖處士。
荆溪:古地名,今江蘇宜興。
滕公:滕元發(1020年~1090年),原名甫,字達道。浙江東陽人(現東陽市吳寧街道滕(陳宅街人)。他是范仲淹之父范墉的外甥,性豪爽,不拘小節,自幼能文,與范仲淹次子范純仁一同學習,在科舉考試中兩中探花,三次擔任開封府尹。後鎮守邊關,威行西北,號稱名帥。卑末:蘇軾自謙之稱,意為低級的官吏或低級職位。相子:未詳,可能是東坡的管家。
偉人:指功績卓著、受人尊敬的人,這裏指成就卓著者。
神聳:驚異,心驚。没興底:宋代口語,猶言興緻勃勃。張鎬(?~764年),字從周,博州聊城(今山東省聊城市)人,代州司功張知古之子,唐朝時期宰相。相公:指宰相。此語謂滕元發如同當年興緻勃勃的張鎬。
老杜:唐代詩人杜甫。杜甫在《洗兵馬(收京後作)》中,有“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等詩句。
蕭嵩(?~749年),字喬甫,號體竣,南蘭陵郡(今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人。唐朝宰相、軍事家。
懸槌:本意謂懸掛的槌子,這裏指兩手空落,無所事事。
醺然徑醉:謂醉醺醺的。徑醉:猶徑直醉了。
作怪石古木一紙:猶言畫得怪石古木圖一幅。
好事者:指行善幫助賈收者。?:斗之異體字。
丁長:即其後人中的男丁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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