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吳道子畫後》鈔記
東坡精通書畫,以故於書畫鑑賞,目光獨到,品鑒畫作,未嘗有不切中肯綮者。北宋去唐未遠,唐人書畫作品尚有真跡流傳,但凡遭東坡品鑒者,未有不得其真諦者。東坡友人史全叔家藏吳道子畫作,經東坡鑒定,果然真跡,且是平生之所罕見,因援筆而作此畫跋。
在東坡看來,世上能創作某物者,必然是智者,而敘述某物之性狀者,則必是能人。可見世間名物之傳承,往往依仗於智者之創造,亦有賴能者準確描述以傳焉,以故並非一人能成。接著東坡指出,君子之於學業,百工之於技藝,從三代延展到漢而後經過唐以後,幾乎臻於成熟了。由是而例舉杜工部的詩作,韓退之的文章,顔魯公的書法,吳道子的畫作,此四者均以達到峰巔。由是擴展而觀察其他萬品,則古今變遷之脈絡,天下之能事幾乎窮盡了。這一節的概述,既道出了前賢創作之能事,亦列出了銓敘前人創作文字之重要性。並總結了中華文化發展,經歷三代之後,再歷漢而至唐,則天下能事畢矣。
接著,東坡方銓敘吳道子之人物畫,一個“如以燈取影”的譬喻,便將道子繪人之畢肖道出。也就是說,畫上的人物與實際人物之間,便如同舉燈見影相似。若果將吳道子畫作的人物順逆姿勢,或旁見側出的人物圖像,其橫斜平直等形,各自加起來乘除,則可得出自然之數。這個自然之數,乃是合乎藝術規範的最終結果,也是人物繪畫藝術的最終歸屬。由此可知,吳道子所畫人物,無論是正是斜,也無論正面出現或旁側表現,均與人物繪畫之藝術規範不差分毫。
與此同時,合乎藝術規範也並非等同用一個模子來塑造,而必須出新意於畫中,又要使得其新意切合藝術規範。至於將妙理寄托於筆墨放曠之外,信筆而成,天然無瑕,而運筆遊刃有餘,簡直如同匠石運斤成風一般奇妙,大抵古今獨有吳道子一人能做到。也由於東坡精通書畫,因而他在品畫時也頗為自負,他認為自己對於別人所作的畫或許無法叫出其作者名字,但只要是吳道子的所作,一眼便能辨其真偽。即便東坡在世時去吳道子未遠,但當時所流傳的道子畫作便鮮有真跡了,像其友人史全叔所藏真跡,即便是東坡本人也只見到過一兩次。
東坡的這篇畫跋作於元豐八年(1085年)十一月七日,是年東坡已走出人生低谷,他被以禮部郎中召回朝堂,不久升為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再升爲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儘管所處環境大有改變,然東坡始終抱持一種學者的心態處事,其所論繪畫亦純是藝術的批評。文中的“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可謂繪畫創新的圭臬之言,很值得古今畫家借鑒。
書吳道子畫後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於學,百工之於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邪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予於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於道子,望而知其真偽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已。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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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道子,名道玄,陽翟(今河南禹縣)人,唐代畫家,有「畫聖」之稱。
知(zhì)者:同「智者」,聰明有智慧的人。
能者:有能力的人。
述:遵循。
百工:指各種工匠。
三代:指夏、商、週三個朝代。
備:完備。
杜子美:杜甫(712—770年),字子美,唐代詩人。
韓退之:韓愈(768—824年),字退之,唐代文學家。
顏魯公:顏真卿(709—784年),字清臣,封魯國公,世稱顏魯公,唐代書法家。
畢:完。
見(xiàn):通「現」,出現。
乘除:本指數學上的乘法和除法,文中指各種筆法的相互作用、消長。
數:尺度。
毫末:動物細毛的尖端,表示細微。
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既合於法度、規律,又能表現出新的意趣情態,在豪放的風格之外寄寓著微妙的神理。
運斤成風:語出《莊子·徐無鬼》:「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文中用以比喻吳道子手法純熟。
史全叔:作者好友,生平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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