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陶淵明卒於宋初,然其自命晉人,屢傷宋替晉祚焉,故尊其本意謂之晉人也。作為一代不朽的詩人,淵明死後,時人並未引起珍視,甚而至於被鐘嶸之輩降為三品詩人,何其無識,又何其譾陋矣。迄乎梁代,有昭明太子蕭統者,出爲淵明鳴不平,由是始整理結集其詩篇,並為之作傳,以行於世。是後世人倍加珍惜陶詩,唐人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物等人,無不從中汲取創作營養,宋人蘇軾則對淵明則更是推崇備至,即便是李、杜等大家,也無不借鑒於淵明的詩文創作。但後世的詩文創作卻很少有超過淵明者,對於他所開創的田園詩風,孟浩然雖步其後塵而不及淵明之淳美;王維習其山水描摹而終不及淵明的樸素清新。
由是可知,吾人研習陶詩,自當先讀淵明自傳,若能把握《五柳先生傳》,則自可識得淵明矣。然後再讀昭明《陶傳》及《陶淵明集序》,自可幫助讀者加深其瞭解。夫淵明之自傳,固是研習陶詩之內篇也;蕭統所作傳記及序文,乃是研習之外篇也。二者合璧,自可粗得淵明之為人之為詩矣,故識於斯。
《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贊曰:黔婁之妻有言
“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 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陶淵明集序》
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是以聖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於道;親己之切,無重於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之內,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宜乎與大塊而榮枯,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戚戚勞於憂畏,汲汲役於人間!
齊謳趙女之娛,八珍九鼎之食,結駟連鑣之榮,侈袂執圭之貴,樂則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之難量,亦慶吊之相及。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之,若泄尾閭;玉之在山,以見珍而招破;蘭之生谷,雖無人而猶芳。故莊周垂釣於濠,伯成躬耕於野,或貨海東之藥草,或紡江南之落毛。譬彼鴛雛,豈競鳶鴟之肉;猶斯雜縣,寧勞文仲之牲!
至如子常、寧喜之倫,蘇秦、衛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卒如其言,豈不痛哉!又楚子觀周,受折於孫滿;霍侯驂乘,禍起於負芒。饕餮之徒,其流甚眾。
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輕之若脫屣,視之若鴻毛,而況於他乎?是以至人達士,因以晦跡。或懷釐而謁帝,
或披褐而負薪,鼓楫清潭,棄機漢曲。情不在於眾事,寄眾事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加搜求,粗為區目。白璧微瑕者,惟在 《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並粗點定其傳,編之於錄。
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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