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制雖創建於秦,成熟於漢,然隨著世易時移,總有某些變化。例如郡縣守令,在秦漢間其權力極大,甚至具有生殺大權,因而一縣一郡之人無不敬重之,乃至與令守有舊的故人,亦在敬重之例。然此制經秦歷漢之後,逐漸變化,逮乎宋代則令守之客者,再無特權矣,宋人洪邁《容齋三筆》卷十五有《秦漢重縣令客》一篇,詳敘此事。
在秦漢間,凡是令守故舊,皆能得到一縣一州之人的敬重,因而洪邁例舉秦時單父人吕公與漢時司馬相如的故事以明之。查《史記·高祖本紀》,有這麽一段記載:“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傑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後。呂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臣有息女,願為季箕帚妾。’酒罷,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卒與劉季。呂公女乃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呂雉的父親因避仇而遷往沛縣,因與沛縣縣令有故,因而沛中豪傑聞風而前來弔賀。洪邁詮釋“賀”為“謂以禮物相慶也”,甚是,即當地豪強全都拿著禮物去呂家祝賀。作為縣令的故舊,呂公雖是避仇,但到了沛縣竟成貴客而備受禮敬,足見秦時守令之權重矣。
到了西漢時期,無行文人司馬相如去卓王孫家做客,故意以琴曲挑逗卓文君,俾其一道私奔的故事,廣為天下所知。當年成都落魄文人司馬相如出蜀游梁,遇梁孝王卒,只得鎩羽回歸成都。由於家貧無以自立,因與臨邛令王吉有舊,故往依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詳載此事:“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於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原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間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這段記敘比洪邁所說要詳盡得多,也將司馬相如如何以琴心挑逗文君而諧奔,以及以耍無賴(當街沽酒)以索卓王孫財物的手段描述殆盡。
透過呂公與司馬相如的事跡,我們可以感知秦漢時期作為郡縣守令之權重了,哪怕是守令的故舊也在當地備受禮遇。洪邁舉例說明此事之後,不覺感喟後世守令遠不及此:宋時的守令故人非但得不到當地豪門的敬重,而且處事若稍與法制相悖,守令若有干預或請托,必然會連累到守令本人。
附原文:秦漢重縣令客
秦漢之時,郡守縣令之權極重,雖一令之微,能生死人,故為之賔客者,邑人不敢不敬。單父人吕公善沛令,辟仇從之客,沛中豪傑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謂以禮物相慶也。司馬相如游梁歸蜀,素與臨卭令王吉相善,來過之,舍於都亭。臨卭富人卓王孫、程鄭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并召令。”相如竊王孫女歸成都,以貧困復如臨卭,王孫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長卿人材足依,且又令客,柰何相辱如此?”注云:“言縣令之客不可以辱也。”是時為令客者如此,今士大夫為守令故人,往見者雖未必皆賢,豈復蒙此禮敬?稍或戻於法制,微有干託,其累主人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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