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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三詩》鈔記

(2024-09-25 09:4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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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

文化

      

       古人作詩,與其直白,不如留有餘味俾讀者反復咀嚼,愈反復吟哦則愈覺韻味無窮。例如賈島之尋隱者,若是尋而得見,自是稱懷滿意,然一語“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反而更是韻味悠長。又如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正值鼓瑟之聲動聽之際,可並未見得鼓瑟者,唯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如此寫來,留給了讀者無盡的想像空間,令人反復吟誦而興味雋永。本此審美尚好,宋人洪邁從東坡詩集中覓得三首不遇之詩,以見東坡詩中寂寞冷落之況味,尤見其“句語之妙”云爾。

       洪公所選東坡詩之一是《峽山寺》之詩,全詩為:“天開清遠峽,地轉凝碧灣。我行無遲速,攝衣步孱顏。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雲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石泉解娛客,琴築鳴空山。佳人劍翁孫,遊戲暫人間。忽憶嘯雲侶,賦詩留玉環。林深不可見,霧雨霾髻鬟。”此時東坡剛赴惠州,路過此寺,竟不遇主人,爰有此詩之作也。洪邁的引文略去了前面的四句,獨取後面的十二句,以見山寺冷寂幽雋之美。請看:詩人來到山寺門前,而寺僧乞食尚未歸寺,唯見寺前的雲碓被水輪衝着自舂,而山門前有長松護衛、清風為之掩關。寺旁的幽泉頗為懂得為客人娛樂,而空山之中竟然隱約飄來撫琴擊筑之樂音。這是一種何等令人縈懷而又神往的境界,它於清冷之中又不乏生機活潑之處,便是雲碓、鳴泉,更有撫琴擊築之聲。因而此境雖是幽靜,卻不是死寂,那碓聲、泉聲與琴築聲,正好給寂靜中平添生氣。

       洪公所引東坡詩之二首乃《殘臘獨出》之一,這是東坡進入惠州之後所作,是時東坡來到栖禪寺,卻不曾見到一位僧人,爰作《殘臘獨出》兩首,洪公所引乃其第一首。請看:詩人到達惠州之後,發現江邊有條小路,蜿蜒伸展於鬧市之外。此時的春草正茂,將平靜的湖面給鑲上了嫩綠的邊框;而詩人也順著小路來到了棲禪寺。進入寺中,只見禪堂空寂並無一人,寺中老幼都在關門睡覺。既是出家之人自是四大皆空,除了日中一食夜後一寢之外,自無他事。客人到此難道別無所得麼?你可以拿起掃帚幫助寺院打掃以作布施。此時的山風掠過松巔飄來,算是為我作樂以相迎。像這樣凝寂的境界,其間蘊含了無盡的遐思與想象空間,俾讀者反復誦讀以品味。

       洪公所引東坡第三首詩作於儋州,然此詩繫迴憶疇昔在廬山五老峰前白鶴觀中觀棋。當是時,白鶴觀中人皆闔戶晝寢,自是空寂無比,然於空寂之中卻隱含下棋落子之聲,使得這空寂並不清冷,反添一絲活力。洪邁僅摘引了《觀棋》詩的前十句,略去了後面的十句,茲將全詩輯出:“五老峰前,白鶴遺址。長松蔭庭,風日清美。我時獨游,不逢一士。誰歟棋者,戶外屨二。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紋枰坐對,誰究此味。空鉤意釣,豈在魴鯉。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詩的前兩句交代了廬山白鶴觀的坐落,觀的四周有長松揜映,微風輕拂日麗景明,煞是幽美。此時詩人獨來此地,卻不遇一人,真有些落寞之感。恰在這落寞之情生起之際,空中飄來了圍棋落子之聲,尋聲暗問誰在對弈?但見門外放著兩雙鞋子。弈者靜默對坐無言,因而整個環境更顯幽靜,偶爾的落子聲雖打破了這寧靜,但更顯此境之幽。這兩位弈者端然對坐,誰能品出他二人心中的況味?採用空餌的魚鈎來垂釣,釣者之意又哪在於吞鉤之物呢?對弈獲勝一方固然欣喜,然失敗的一方亦自得其樂。他們就如此悠之遊之,且領此中況味。如此之詩,如此之境界,給人的是幽靜而又深邃之感,令人於寧靜中獲得無窮的雋味。

       透過洪公所遴選東坡的這三首詩,足見洪公亦是深諳東坡者也,至於東坡清雋的詩語,更是令洪公激賞不已。特別是此三詩,均寫不遇,然於不遇中並無落寞,反是空寂中不乏寧和、清冷中暗添柔暖。足見遇者自是情到意盡,而不遇卻是韻味悠長,耐人評品。

 

                     附原文:東坡三詩

       東坡初赴惠州,過峽山寺,不值主人,故其詩云:“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雲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石泉解娛客,琴筑鳴空山。”既至惠州,殘臘獨出,至栖禪寺,亦不逢一僧。故其詩云:“江邊有微行,詰曲背城市。平湖春草合,歩到栖禪寺。堂空不見人,老稚掩關睡。所營在一食,食已寧復事?客行豈無得,施子淨掃地。風松獨不靜,送我作鼓吹。”後在儋耳,作觀棊詩,記游廬山白鶴觀,觀中人皆闔户晝寢,獨聞棊聲云。“五老峰前,白鶴遺址。長松庭,風日清羙。我時獨游,不逢一士。誰歟棊者,户外屨二。不聞人聲,時聞落子。”其寂寞冷落之味,可以想見。句語之妙,一至於此。

 

              附:峽山寺

       天開清遠峽,地轉凝碧灣。

       我行無遲速,攝衣步孱顏。

       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

       雲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

       石泉解娛客,琴築鳴空山。

       佳人劍翁孫,遊戲暫人間。

       忽憶嘯雲侶,賦詩留玉環。

       林深不可見,霧雨霾髻鬟。

 

              附:殘臘獨出二首之一

       江邊有微行,詰曲背城市。

       平湖春草合,步到棲禪寺。

       堂空不見人,老稚掩關睡。

       所營在一食,食已寧復事。

       客來豈無得,施子淨掃地。

       風松獨不靜,送我作鼓吹。

 

              附:觀棋

       五老峰前,白鶴遺址。

       長松蔭庭,風日清美。

       我時獨游,不逢一士。

       誰歟棋者,戶外屨二。

       不聞人聲,時聞落子。

       紋枰坐對,誰究此味。

       空鉤意釣,豈在魴鯉。

       小兒近道,剝啄信指。

       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優哉游哉,聊復爾耳。《東坡三詩》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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